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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常娘娘重新裝好烘籃裡的炭火回家時,荷邊正在自家門前刷牙。天門口街上越來越多的年輕的女人從雪家人那裡學會了刷牙。上街的富人家裡都有天井,透過街邊的大門只能望見女人後背,刷牙時的女人必須將身子儘量地往天井上空探過去,以免從嘴角裡溢出來的白色泡沫掉在自己的衣服上。下街的女人一早起來就在家裡忙碌不止,上午過去一半後才有閒暇站在自家門口,左手拿著菜碗,右手拿著牙刷,蘸些清水在嘴裡刷來刷去。從外地來的過路人還以為她們屋裡沒有天井。實際上恰恰相反,窮人家蓋房子,往往是先蓋一間,過些年有了收入,再想蓋一間時,旁邊的地基已經被別人佔用了,想要不挪地方,就得往自家屋後延伸。兩間屋一連還可以不用天井,到三間屋連在一起時,天井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下街女人從第一次刷牙開始,就習慣站在自家門口,以此表示自己其實與雪家女人相差並不遠。荷邊也是這樣的女人。日本人偷襲天門口,大部分房屋被燒毀了。梅外婆要拿出錢來,為常天亮蓋新屋,常娘娘死活不肯,說日本人肯定還會再來。熬到去年,日本人徹底投降,這個理由不存在了,梅外婆便不由分說地做主,在常家的宅基上蓋起一進三間的新瓦屋。與常天亮姘了幾年的荷邊,不再咬定必須明媒正娶才肯做常家的媳婦,沒有伴娘,更沒有花轎,拎著一包衣物,踩著劈劈啪啪的一串鞭炮進門,再吃一碗常娘娘親手做的雞蛋掛麵,便被要求與常天亮白頭偕老。有事路過的林大雨說她越來越像雪檸了,如果有牙膏就會更像。荷邊抽出牙刷,騰出嘴來要他少說空話,想送牙膏給她,就請早點。荷邊刷完牙回到屋裡,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責。

  「女人家的,連找自己的丈夫要東西都應該臉紅,大白天在街上開口向別人家的男人要牙膏,這叫不要臉。我這樣說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換了別的婆婆,自己家的媳婦敢這樣做,非得用針紮她的舌頭不可。做女人最要記在心肝上的事情是,要曉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說話不好聽,過了今日,你丈夫不僅是鎮公所的書記員,還是商會會長。所有開店的、賣小貨的,都得聽他的指揮,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這場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會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千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幾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據說你在外面放風,想趁著現在好賺錢,將臨街的屋空出來開店鋪,專賣淮鹽和湖南青布!你哪來這麼廣的路子,以為淮鹽是西河裡的沙子?你問過別人沒有,街上賣淮鹽的誰不是天天在著急,有錢時進不到貨,進得到貨時,又愁手裡沒有現錢。你不是同圓表妹很談得來嗎,可以問問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進貨容易,出貨也不難,可那是雪家,既有多餘的錢壓貨,又有多餘的錢放在路上周轉,做起生意來才既不顯山又不露水。換了別人,能在這上面賺點錢的,誰不累得臉色同湖南青布一個樣。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你來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錯,開胞就生了一個兒子,添了一根血脈。第二件事你丈夫滿不滿意我不曉得,我是不滿意的,你要當好天亮的眼睛,讓他看得比你更清楚。」

  荷邊像一隻潲水缸,臭的醜的都得裝下,而不能還嘴。自始至終都不說話的還有常天亮。每天晚間上床、早上起來,常天亮都是如此,一個人關在裡屋裡,將這一陣鎮裡各種經濟往來、文字傳達默記幾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罷休。常天亮拿著賬本走出來,常娘娘正要說話,卻被他一伸手擋了回去。荷邊找到說話機會後,略有報復地告訴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時,肯定是有些數字沒有記清楚。常娘娘又找到斥責荷邊的理由,那也是由於她識字太少,又不會算術,只能給常天亮幫倒忙。常娘娘說的都不錯,常天亮從家裡出來後,不與街上的任何人說話,經過九楓樓,徑直進到白雀園內的測候所。雪檸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將手裡的賬本遞過去,要他們幫忙看看自己有沒有記錯。

  這件事完畢了,常天亮才去設在九楓樓下的鎮公所。剛在段三國旁邊坐下,林大雨就來了。只會繅絲的細米,這些時總在家裡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將鐵匠鋪變成鐵廠,像當年王參議要他將九楓樓變成鐵打的堡壘那樣,造一座化鐵爐,再請一些人專門在西河裡淘鐵砂,放進爐子裡煉成鐵磚,既可以自己用來打鐵,又可以賣給別的鐵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鐵多賺幾十倍的錢。林大雨被說得心『動了,特意趕早來,先與段三國溝通一下,趁商會成立之際,能否從其他人那裡借些錢給他,將鐵廠辦起來。段三國不置可否,將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過一會兒才能選出來的商會會長身上。

  各家店鋪的當家人很快就聚齊了。代表新絲想綢布店的人是圓表妹,她剛去縣城裡看過董重裡,並帶回董重裡親筆寫的他給常天亮兒子取的名字:常穩。幾個月前常天亮就托董重裡給自己的孩子取個名字,圓表妹說,董重裡想了好長時問,最後還是覺得,應該叫做常穩!「常穩——常穩——常穩。」常天亮叫了幾遍,從說書人的角度來看,名字雖然有些怪,響亮卻是沒有問題。在場的人都在驚訝之餘連聲稱讚,常穩好,常穩好!常常安穩比什麼都好。

  成立商會本來就是好事,經過這段插曲,大家變得更高興了。

  段三國開口說出他所中意的商會會長人選時,不僅無人反對,叫好的更是一個比一個邪乎。林大雨甚至說,應該讓常天亮上南京去輔佐蔣介石,當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這話也得到許多人的喝彩。

  林大雨這樣說當然有他的目的。接下來他便搶在最前面,將開鐵廠的計劃重複一遍,並正式要求商會給予貸款上的幫助。林大雨的話立即得到大家附議,在同意商會幫助林大雨開辦鐵廠時,都有進一步的要求。好久沒有仗打,大家開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錢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機裡,每天都播反政府的共產黨軍隊被打得大敗的消息。

  遠處的事大家只是聽聽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別山區從未有過的安寧卻是眼見為實。天門口街上,幾乎每天都有新店鋪開張。

  不逢集的日子,也是人流不斷。當了商會會長的常天亮,依然是鎮公所的書記員,為了記住從早到晚各種各樣的事務,他必須每天晚睡一個小時,早起一個小時,對著空寂獨自默記和默想。

  這天晚上,常天亮剛剛開始對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進行記憶,就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常天亮正在想這人是從哪裡來的,已經帶著常穩睡下了的荷邊,披上衣服將門打開。

  「常會長睡了嗎?」說話聲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還是聽出一些熟悉來:這不是馮旅長的愛將呂團長嗎?不等荷邊來叫,常天亮主動走出去,叫門的果然是呂團長。那一年,呂團長坐鎮小東山上的觀測室,指揮幾十挺輕重機槍拼死阻擊,小島北率領的日本軍隊才沒有進到天門口鎮內。後來,在向駐守在樟樹凹一帶的獨立大隊發起的攻擊中,呂團長的隊伍同樣最為驍勇善戰。呂團長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間,衛兵們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幾句話說過後,呂團長便問有沒有更方便說話的屋子。穿過位於中間的睡房,來到最後面的第三間屋子。呂團長感歎,這是他所見到的最為寒磣的商會會長之家。呂團長的弦外之音讓常天亮突然緊張起來,過去十幾年,因為馬鷂子是段三國的女婿,天門口街上的商家一直無人敢來敲詐勒索,一個指揮著上千名精銳士兵的團長如果有這樣的動機,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常天亮趕緊依話接話:「呂團長能夠這樣看,便是對窮鄉僻壤的莫大體恤。從那一年日本人來,一把大火燒傷了元氣,都快十年了,也沒復原。」

  呂團長並不轉彎抹角:「常會長不要往歪處想。呂某雖然不會經商,走在街上哪裡繁榮哪裡落泊,還能看出來。說實話,我手裡有些閒錢,想找個合適的人和合適的地方放貸出去,聽說常書記員當了商會會長,我就沖著你來了。」

  見常天亮不開口,呂團長又說:「這些錢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這樣跟你說吧,自從政府軍中桂系的第七軍來大別山後,從馮旅長到我們,大家再也沒有過上順心的日子。抗戰勝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數不清的好處,只有我們保安旅,往日要打共產黨必須守在山溝裡,今日,共產黨軍隊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裡不敢露面,國民政府還將我們留在山溝裡受窮,這心裡不服氣呀!所以,我才來找你,既不使強,也不動武,按照商界的規矩,讓我們合情合理地從抗戰的勝利果實中分得一點利益。」

  涉及到生意與交易的呂團長絲毫不改丘八脾氣,下命令一樣說,三天之後,他會親自將全部現款送到天門口。

  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徹夜留在常天亮的心裡。早上起來,常天亮便去九楓樓面見段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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