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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段三國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應該將商會的十個理事召集到一起,讓大家共同拿主意。聽說有貸款了,作為手藝人代表被選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誰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齊了,常天亮才將昨夜呂團長來商會強行放貸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利息怎樣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還差不多。」

  「呂團長一共要放貸多少?」

  「法幣兩億。」

  「天王老子呀,這可是呂團長他們半年的軍費!」

  商量了一整天,也沒形成定見。代表雪家的圓表妹出了一個主意,為何不打電話問問柳子墨的親哥哥!商會的人都覺得可以問一問。問下來的結果讓大家更擔心,柳子文在電話裡一口咬定,只要在協議中寫清楚,借銀元還銀元,借法幣還法幣,一定是發財的好機會,莫說兩億,就是十億二十億都可以全盤接受。柳子文還讓打電話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國民政府有法令,不允許軍隊放貸,就算有個萬一,那些傢伙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柳子文說得好,在武漢三鎮做大生意的大老闆的確與眾不同。第二天上午,商會再次開會議論具體條款時,多數人又變得害怕起來,風在街上吹過,刮起一種類似馬蹄踏地的聲音,都讓他們覺得心驚肉跳。國民政府的法令,沒有哪一款、哪一條是不好的,到頭來沒有一項真的做到了。所謂當兵的,其實就是另一種意思上的為非作歹。當兵的如果不為非作歹,三尺半長的步槍就會變成女人手裡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說一點不假,卻只對了一半,在天門口,當兵的眼珠子一橫,所有的出路就會變成死路。

  大家越怕越要說,說完了,心裡又會更怕。眼看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說話的常天亮才開口。到了這種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場中摸爬滾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呂團長來天門口放貸是一道鴻門宴,這些時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上街下街各家店鋪都缺現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會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煩。常天亮的想法是,呂團長的貸款可以全部接納,期限至少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說,從借款到還款,一律不得將法幣換算成銀元,借什麼錢,還什麼錢。所借呂團長的錢,由商會出具總借據,然後分出明細,由商會借給各家各戶。

  第三天呂團長果然帶著兩億法幣如期而至。

  呂團長的法幣在天門口街上只貸出八千萬。剩下的一億二千萬法幣被常天亮轉手貸給了縣城的商會。常天亮比呂團長算得精,一方面還帳的時間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還的錢,一半付法幣,一半折算成銀元。拿到貸款的林大雨迅速辦起一座鐵廠。其餘店鋪也因有了現金周轉,各家各戶屋裡各種貨物堆積如山,從早到晚,天門口街上送貨的人和打貨的人像用線牽著一樣,一來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搖著鈴鐺順著西河左岸走過來。

  孩子們在後面追,領頭的一鎮和一縣都在用力往自行車後面的貨架上跳,路上有沙,輪子一滑,連人帶車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郵遞員罵罵咧咧地走進九楓樓,將一份縣政府的公文交給常天亮。

  董重裡簽署的政令說得很清楚,從本月起,縣政府在發給工教人員和自衛隊軍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糧之外,還給一些人發薪糧。

  其等級是:縣長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長二百一十五斤,科員一百五十斤,參事二百一十五斤;縣自衛隊大隊長二百一十五斤,中隊長一百五十斤,分隊長一百零五斤;中學校長二百三十五斤,中學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學教員一百八十七斤,小學教員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職員和士兵暫不列入此名單中。

  上述文字在常天亮的心裡結成一個疼痛不止的膿皰。縣政府這樣做無異于公開向大家承認,如今的錢不值錢了!這種判斷,很快得到印證。就在呂團長成為天門口商會的大債主後不久,各類物資的價格就開始飛漲。短短五個月,大米時價就由每兩百斤法幣兩萬五千元飆升到六萬元,一百斤淮鹽從法幣一萬五千變成四萬元,法幣十五萬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身價倍增至四十萬元。

  物價飛漲,法幣狂貶,街上開店鋪的人家每天只存貨不存錢。六月的天氣還不算太熱,作為商會會長的常天亮只要一算帳,就會像身上的膿皰被人碰了一樣痛得大汗如洗;眼睛一閉就會夢見呂團長提著一支槍口冒煙的手槍,殺氣騰騰地在家門前走來走去。被噩夢纏繞的常天亮召集商會的人在九楓樓裡議論,呂團長也許會提前回收貸款,借了錢的人都要早做準備。為了從縣城的商人那裡將一億兩千萬貸款提前收回來,身心疲憊的常天亮少收了半個月的利息,其中六千萬元法幣的本錢仍然按五個月前的兌換價折算成了三萬元銀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幣,一半銀元。只要將這些銀元兌換成法幣,便足以還清呂團長的貸款。只因心中另有打算,常天亮反而更加難以放下心來,法幣每次貶值,都讓他害怕呂團長像驢子狼一樣到來。

  五個月還差幾天,呂團長果然派一名親信副官來討賬了。強作鎮定的常天亮提起當初雙方的協議,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呂團長的親信副官強行打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子再給你三天時間,按當時的價格,借我兩億法幣,還我十萬銀元,誰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誰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見,換了別人也許當場就被對方的樣子嚇得屎尿橫飛。到了這種地步,常天亮反而鎮靜下來。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讓大家將當初所借的法幣如數還給商會。一般的人當天就將要還的法幣籌齊了,交給常天亮。像林大雨一樣借錢辦廠的幾家在稍費一些周折後,也在天黑之前,用借來的法幣換回了存放在商會裡的借據。半年時間不到,大家就不再願意使用法幣了,那些手中還持有法幣的人,將上門借錢的林大雨等當成了救星。背著商會的人,常天亮又按時價用銀元換了一些法幣,將連本帶利正好四億元法幣湊齊了。望著一大堆不值錢的法幣,呂團長的親信副官將手槍摔在桌面上,甚至從荷邊懷裡搶過不省人事的常穩,舉在頭頂上,做出一副摔死不會償命的樣子。常天亮看不見,荷邊嚇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鎮靜地揉著眼睛問出了什麼事。

  「假如貴軍非要用強,廢除協議,這事就不好辦了。」

  「那個協議是不公平的,早就應該廢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贏了當然好,但也要輸得起。」

  「呂團長多年征戰,沒有敗績,這筆生意當然也要贏。」

  呂團長的親信副官忽軟忽硬地威脅著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呂團長領著幾個參謀模樣的人騎著馬來到天門口,緊隨其後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

  馮旅長屬下的整個保安旅,接到國民政府的緊急命令,必須火速越過長江和淮河的分水嶺,往大別山東部一帶開拔。自攻克宣化店後,這支在整整一年時間裡沒有仗打的軍隊難免有些渙散。

  軍令難違,馮旅長只得讓呂團長先行一步,作為前哨團開到天門口。

  因為有馮旅長的命令,沒人敢上雪家號房子,其餘家家戶戶全被士兵們住滿了。住在常天亮家裡的是呂團長的警衛班。與阻擊小島北以及後來攻擊獨立大隊時的高昂士氣相反,那些以各種藉口來警衛班打聽消息的軍官和士兵,沒有一個不是牢騷滿腹,有人罵罵咧咧地說,等到了前線,非要找個機會親手宰了那些克扣軍餉的黑心腸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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