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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聽到動靜,線線抱起唆著乳頭不肯鬆口的一省走過來。杭九楓看苕了,直到覺得全身上下有種出奇的癢,才又回過神來。同杭九楓一起蘇醒過來的還有他的知覺。對杭九楓來說有知覺了反而不好,癢起來了,既不能哼哼,也不能用手去撓。一方面是因他在馬鷂子面前說過狠話,另一方面,依然有些水腫的皮膚經不起撓,皮膚破了會有更多的麻煩。萬不得已,杭九楓只好叫人將自己重新捆在床上,硬挺著不讓自己的手到處亂抓。儘管這樣,杭九楓身上還是破了幾十處,有雪檸她們的精心照看,雖然沒有長出白蛆,黏糊糊的膿血卻流得四處開花。

  秋天來了。因為燥的緣故,杭九楓身上的松毛蟲毒性發作得更加頻繁。最難受的時候,杭九楓摔碎了許多裝芒硝水的菜碗,並咬碎了兩顆牙齒。馬鷂子從縣城回來,還說風涼話,希望杭九楓能將他自己的耳朵割下一隻。趁著奇癢發作的間隙,杭九楓說,割自己的耳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問題是馬鷂子有沒有辦法將他身子裡的松毛蟲毒一點不留地清除乾淨。馬鷂子故作輕鬆地回答,這有何難,將血管裡的人血放光,換一身狗血就行。杭九楓當然不會服這個輸,當即要做約定。馬鷂子嘴裡說好,腳下卻開溜了,這一去就是十萬八千里,好久沒有在天門口露面。

  要生的孩子都生完了。找不到初乳的雪檸正在著急,街上來了一個為即將生小牛的母牛買藥的男人。為母牛買藥的男人被前兩家藥鋪禮貌地請出店堂,又不死心地來找張郎中。在這種難得碰上的事情面前,張郎中賣弄起來,問了母牛的症狀,居然認真地開了三服藥,還說,人畜之病同理,只是藥量不同,人藥是用三錢五錢來計,放在藥罐裡煎就行,牛用藥則是用半斤八兩來計,煎藥必須用沙鍋。過了幾天,為母牛買藥的男人又來感謝,說張郎中的藥很靈驗,他家的母牛順利地生了一頭小牛。大家聽了,覺得好笑,並沒有用心去想。很快,這件事也傳到柳子墨的耳朵裡。一心一意全在測候所事務上的柳子墨忽然問:「既然如此,牲畜的初乳,豈不是比人的初乳更有效力嗎?」

  雪檸被這話說得張著大嘴合不攏,多少年來梅外婆一直在啟迪自己:人畜同理,人畜同命,這也是救贖的要訣。

  在路上,雪檸不清楚自己應該想些什麼,心裡亂紛紛的。好在有柳子墨陪在身邊,見到為母牛買藥的男人後,那些不知從何說起的話,都由柳子墨開口。為母牛買藥的男人一點也沒為難,爽快地說只要母牛願意,他們絕不阻攔。為母牛買藥的男人領著雪檸來到牛欄,剛生下的小牛渾身濕漉漉的,臍帶還沒掉乾淨便鑽到母牛肚子下面,一拱一拱地用黑褐色的嘴巴緊緊唆著母牛的乳頭。一起來的絲絲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幾步,正想將小牛攆開,默不作聲的母牛突然抬起頭來一甩耳朵,然後將長長的犄角對著她。幾個人站在旁邊,耐心地等了一陣,小牛就是不肯離開。看看時問不早了,雪檸猶豫不決地表示,她想上前試試。雪檸慢慢走上前去,母牛也好,小牛也好都沒有做出敵視的反應。雪檸與小牛一起蹲在母牛乳房下面,當她伸手觸摸母牛的乳房時,小牛甚至鬆開乳頭好奇地看著。母牛的乳房讓雪檸感覺到一種熟悉:那是彌漫在乳房上的蒼茫。記得前些時的那個夜裡,雪檸曾經撫摸著這輩子僅有過這一次失態的梅外婆,她那對在歲月滄桑中一晃一晃地進入迷茫境界的乳房,在她的手中忽而輕柔忽而沉重。那樣的乳房簡直就是梅外婆的人生,所有能夠產生誘惑的諸如鮮滿、柔嫩、甜潤,不是被他人所索取,就是被自己所給予,垂在鬆弛的乳袋下面的那顆如燒過了又熄滅的黑炭般的乳頭閃閃發亮,不僅恰如其分,更像畫龍點睛。雪檸幾乎將母牛當成了梅外婆,一點也不陌生地在兩排寬大的乳房上舞蹈著自己的雙手。母牛的初乳很多,一會兒就擠滿了一碗。母牛平靜地承受著這些,一切都像沒有發生。

  拿回來喂給杭九楓時,差一點出了問題。杭九楓問是誰動手擠出這許多的牛初乳。絲絲差一點說漏了嘴,不是她不能擠和不願意,而是那母牛不讓她上前去擠,只要她的手一伸出去,母牛就瘋瘋癲癲地鬧個不停。母牛和小牛都不接受她,只接受雪檸。絲絲最終還是對杭九楓說,不用擔心雪檸會替他擠牛初乳,雪檸怕牛身上的臊味,還怕那飛來飛去既咬牛也咬人的牛虻。杭九楓一邊哼,一邊將牛初乳喝光了。

  第一頭母牛為杭九楓喂完了它所能給予的初乳,尋找第二頭母牛的願望卻落空了。那天傍晚,絲絲小心翼翼地將一隻小碗送到杭九楓嘴邊。杭九楓習慣地張口就喝,一股不同尋常的古怪滋味,幾乎讓他將三天來吃過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絲絲告訴他,只找到一頭剛生小豬的母豬。杭九楓盯著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難怪他聞到一股豬屎的氣味!母豬的初乳雖然有種難以言狀的奇臭,卻比母牛的初乳好找多了。在喝完第五頭母豬的初乳之後,第六頭母豬還未生下小豬,有兩天掇到杭九楓嘴邊的是一小盅母貓的初乳。絲絲對杭九楓說,哺乳時期的母貓乳頭與嬰兒的乳頭毫無兩樣,每一次觸摸都讓她愛憐不已。她用兩個指頭一夾,母貓便將四腳蜷縮起來,攤開自己的胸脯,溫柔地閉著兩眼,宛如一位羞澀少婦正在靜待美妙性事的到來。捨不得擠時,母貓會輕輕地叫,擠過了,最初的乳汁像淚珠一樣滴下來時,母貓還會輕輕地叫。在所有牲畜中,與女人乳房最相似的是母羊的乳房。無論是黑羊、白羊,還是土黃色的羊,撩開它們的後腿,那種圓潤,那種挺拔,那種規模,甚至還有那不願袒露的樣子,實在太像坐在自家門後忙裡偷閒地看著街上,又怕被街上男人看見的哺乳女人。

  實際上,背地裡擠初乳的全是雪檸。不知是不是不願意,擠過初乳的母羊,總會快步跑到十幾步開外,不高興地翹首盯著雪檸和幫忙捉住羊腿的其他人。如果是絲絲去擠,說不定當場就要挨幾下羊蹄子。

  有一天,拖著滿觶雜貨從白蓮河趕回來的餘鬼魚,在街上放開嗓門大叫,湯鋪的人托他帶信,有只母驢生了一隻小驢子,若是不嫌棄,可以去擠些初乳,拿回來給杭九楓喝。別人以為他在說笑,沒有往心裡去。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也捎了信來,小驢子生下不久就死了,需要的話就趕緊去,不然他們就要暫停給母驢喂水餵料,免得它因乳房脹得難受,叫得人心煩。絲絲花費了幾張法幣,卻沒有得到母驢的初乳。所請的那個會繅絲的下街女子,一到湯鋪就被母驢重重踢了一腳。繅絲女子哭著回到天門口,將被踢的胸脯亮給線線看,那高高的一塊紅腫,仿佛也能擠出初乳來。絲絲只好又給了她幾張法幣。繅絲女子也不是白拿兩次報酬,她從主人那裡將那只母驢借了過來。用繩子系在涼亭裡的母驢,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想靠近它的絲絲嚇得躲在雪檸身後。輪到雪檸走上前來,母驢既不叫,也不踢,聽任雪檸或輕或重地在自己的乳房上做她想做的事。

  因為太稀奇了,圍觀的圓表妹忍不住露出往日張揚的秉性,大聲地取笑:這樣自找麻煩,還不如將母驢牽到杭九楓的床前,讓他含著乳頭直接往嘴裡唆。圓表妹說完,又連連吐著舌頭反悔: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就當她沒說這話。

  以母驢的出現為標誌,杭九楓的狀況明顯好了許多。絲絲也敢放心地斷言,杭九楓死不了,半年不夠,十個月足矣,時間一到,又會是往日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好轉是顯而易見的,隔三天沒有初乳喝,疾痛在杭九楓身上的反復也同樣一目了然。好在當雪檸等人力有未逮時,還有身為縣參議長兼鎮長的段三國對當地保長和甲長們的統治優勢,只要有合適的牲畜,就不愁無人送信上門。最後一片秋葉在天門口街上隨風起起落落了幾天,終於被夜裡悄然落下的白雪覆蓋。在這種季節裡生兒育女的牲畜越來越少,最少的那一陣,居然有人詢問要不要捉正在哺乳的母老鼠。絲絲拒絕後仍不甘心,還要段三國將此認定為蓄意羞辱,找機會狠狠懲罰一下這些人。段三國已經有了不怒而威的派頭,他在家裡坐著什麼也沒做,他們就知錯地送來一隻母兔,還說已經派人去燕子河一帶收購兔子,每隔三五天,就會有人將可以擠出初乳的母兔送到天門口。一次,一位來自河南的賣藝人牽著一隻耍猴戲的母猴,頭一天,就在小教堂外面賺了個瓢滿缽平。第二天上午,無論河南人如何敲擊那面小鑼,母猴就是不肯再耍了。河南人拿起鞭子抽了幾下,母猴仍舊趴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縣突然喊起來,母猴的屁股在流血!河南人急了,他伸手將母猴拎起來,母猴身後已經多出一隻細細的猴頭。河南人想將剛生下的小猴賣給別人,但成交的是母猴的初乳。絲絲要買母猴初乳的用途河南人並不清楚,但他精得像個鬼,價錢要得比小猴還高,而且還要搭上未來三天河南人在天門口的全部花銷。

  細細密密的東南風如期吹來一九四七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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