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二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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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雪檸不相信,堅持要梅外婆將心裡放不下的事說出來。 「要說有事,也只有一件,我想將天門口交給你!」此話剛出口,梅外婆突然哭起來。先是極其細微的抽泣,慢慢地變得不可遏制,成了山呼海嘯一樣的放聲嚎啕。這一夜,梅外婆將藏在內心幾十年的淚水盡情地釋放出來。雪檸也不多說話,泡了一杯冰糖水放在手邊,不時地用手托起梅外婆溫柔地喂上一口。從梅外公死,到王參議死,包括那次慘遭日本人的蹂躪,梅外婆都沒有失態過,這一刻她卻哭得像個因小嘴巴總也找不到乳頭而著急的嬰兒。從將梅外婆的半個身子放在自己懷裡開始,在梅外婆面前總也長不大的雪檸,一下子就長大了,她的兩隻手輪流在梅外婆的頭上輕輕地撫摸,溫和的目光裡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柔韌,偶爾還會對應梅外婆的動靜,發出一聲綿綿如縷的歎息。常娘娘悄悄地在門外出現了兩次,柳子墨也三番五次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外暗示要不要幫忙,雪檸兩道細眉輕輕一揚,目光所到之處,他倆便會心地退到一旁。 「我好想你外公呀!這麼多年,這麼多事,都讓我一個人擔著,為什麼他就不能留下來幫我一把!別人都當自己是女人,卻把我當成神仙,以為我什麼都會,可哪一次我不是按著牛頭喝水,那些事情真的再發生,哪怕將我剁成肉醬,我也做不了。你不明白,在我眼裡和心裡是多麼的羡慕阿彩與圓表妹呀,大家都說她們不好,可她們過的那種日子比我的好。一個女人,成年累月都將日子過得冷火青煙,白天裡手是冰冷的,到夜裡連腳都是如此,若是這也叫做好,為什麼願意這樣過的人總是那樣少,不願意這樣過的人總是那樣多!我也有做女人的本性,我也明白這樣幾十年如一日地過下去並不好。看看段三國家,往日是什麼樣子,今日又是什麼樣子!外面的人都說雪家是天門口首富,連首富之家都要吃糠,喝潲水,咽野菜,可絲絲和線線的臉上依然紅得像三月裡的桃花。論本事,論學識,段三國和好多人都難有一比,我把話說在前面,段三國的好運還沒到頭,說不定某年某月連縣長都能當上。我可是到死也不會忘記,段三國只是個打更的,連一本正經書都沒讀過。說實話,輕鬆舒適的日子,沒有誰不會想念,當女人的更是想上加想喲!」 「說實話好,要是有人說自己不想過好日子,鬼都不相信。」雪檸輕輕誇獎梅外婆,只差沒有要她乖乖地聽話。 慢慢地,梅外婆不哭了,伸出雙手緊緊地摟著雪檸,一如不肯放母親離去的孩子。梅外婆安詳地睡了幾個小時,天亮之前,街上傳來一串鞭炮聲,伴隨著一個新生嬰兒清脆響亮的啼哭聲。住在小教堂裡的自衛隊士兵被一串緊急集合的口令召集到門外,用手中的步槍沖著黎明的天空連放了三個排子槍後,又整齊地連喊三聲:「恭喜馬隊長又添一個乘龍貴子!」 被槍聲驚醒的雪檸明白,那個早被馬鷂子取名為一省的孩子,被線線生出來了。 梅外婆醒得稍慢一些,睜開眼睛看著仍在抱著自己的雪檸:「我做夢了,夢見你變成我,長著滿臉的皺紋!」梅外婆伸手在雪檸臉上摸了一陣,突然大聲叫起常娘娘,讓她再點一盞煤油燈。守在自己屋裡一夜沒有入睡的常娘娘慌慌張張地將煤油燈送過來。兩盞煤油燈一左一右地照著雪檸,梅外婆摸過雪檸的額頭,又去摸她的眼角。仿佛是煤油燈不夠亮,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外婆要常娘娘靠近一些幫她看看。常娘娘的眼睛老花得更厲害,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雪檸的兩隻眼角上各有幾條魚尾紋。 那個半夜裡痛哭流涕讓人覺得從未見過的梅外婆驀地消失了:「真是人不曉得心曉得!夜裡我說要將天門口交給你,只是有口無心。一覺醒來,就不得不這樣做了,再不讓你將鐵鍋頂在頭上,當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就是我的罪過。」梅外婆不僅說起話來又像從前,心情也回到從前了,「從救杭九楓開始,往後我只在背後看著你。」 「你想操勞我也不會答應了。有個辦法我想在杭九楓身上試試,記得小時候聽你說起,有個德國醫生,不接受經他救治的難產產婦的任何答謝,只要她們生產頭三天的黃黃的奶水。所以那個德國醫生既不見老也不生病,七十歲時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小護士,生下一個人見人愛的小混血兒。」 「一點不錯。當初我生你母親愛梔時,他就反復對我說,黃黃的初乳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第一份食物,不喝下去,就會辜負在天堂裡的那個人對有罪羔羊的救贖之意。德國醫生很少這樣噦嗦的,他說只要我們不按世俗的想法來面對一個人,那個人就會從我們每個人出生那一刻開始,用無窮無盡的恩寵關愛著我們。」 「所以,我想去找線線,如果她也像別人那樣,頭兩天只讓一省喝點糖水,就請她將上天的恩寵轉送給杭九楓。」 太陽照耀在天門口街上,雪檸在門後將自己的衣衫再次整理了一下。送她出門的常娘娘對梅外婆說,雪檸跨過門檻的樣子越來越像她了。 進了九楓樓,雪檸掏出一隻賀喜的封包。段三國的妻子接過時連連說,雖說段家又添了一個外孫,但也用不著雪檸親自跑,讓常娘娘送來就行。雪檸說,她必須親自來,是因為她還有事需要當面商量。雪檸剛剛說出自己的打算,絲絲就迫不及待地撩開線線的上衣,雙手抱住那對乳房:「你剛才還說脹得難受,想擠掉不要,這下子好了,可以留下來施恩救命了。」線線的乳房又大又圓,第一次有些費勁,只擠出半酒盅,喂給杭九楓時,舌頭都沒有完全打濕。 第二次順利許多,擠出來的初乳有半茶杯。第三次更順利,差不多將茶杯裝滿了。 這時候,杭九楓也猜疑起來,問起這辦法是誰想出來的。聽說是梅外婆和雪檸,杭九楓說什麼也不肯再喝。絲絲一急,就問他,為什麼從馬鷂子和馮旅長手裡繳去的衝鋒槍又能用呢,這不是同一個道理嗎?杭九楓想了很久,他不再拒絕喝初乳,但要求不能是梅外婆和雪檸親手擠出來的。 然而,線線捂著自己的乳房不讓擠第四次了,一省已經會咂著嘴唇找乳頭。雪檸也沒有連續擠上四次的打算,那位德國醫生說過,當乳汁變成白色,線條一樣往外噴,就不再是初乳了。好在荷邊也為常天亮生了個兒子。荷邊是第一次生孩子,乳房脹得更狠,每天都得擠上兩三次,而且一直拖到第四天下午,才有白色的乳汁如線二樣往外噴。天門口街上沒有女人生孩子了,雪家與段家的人便在街上打聽,問准了四鄉里誰的女人剛剛生了孩子,便立即趕去,說是用紅糖和母雞換,其實有一半是乞討,不是生孩子的女人不同意,就是女人家裡的人不同意,理由都是一樣,小孩子沒吃的時可以找正在餵奶的女人討,杭九楓是大男人一個,日後說起來曾經吃過某某人的什麼,再厚的臉皮也會沒地方放呀!這些話都是當著段家女人的面說,雪檸一次也沒聽說過。段家女人要不來的,換了雪檸去,人家馬上就鬆口:「這麼好的女人,不顧羞恥地想救一個有著世仇的男人,真不容易呀!」忙碌碌地跑了兩個月,杭九楓的情況終於有了好轉。 那天早上,杭九楓完全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就說:「馬鷂子,你真是個狗卵子喲,山不動,水沒移,一聲不響就將我在心裡發明的刑法偷去了,這可是我在四川時就想好了的,只等著哪天活捉了你,讓你嘗嘗我的厲害。我還以為只有杭家人才能做得出這樣的夢,沒想到你也能,難怪你我是天生的對手!」 馬鷂子去了縣城,暫時不在天門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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