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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瞭解。你們的高政委剛剛被殺死,貴党的領袖們就來電報責駡。」傅朗西打斷馮旅長的話,說雖然他沒見過電報原文,內容已經盡知。馮旅長說:「還有一種說法:高政委招革命的兵,買革命的馬,有什麼不好?我們開闢的根據地為什麼要讓給國民黨?離開大別山,我們就沒有根據地呀——你曉得這是誰說的?你不曉得?你怎麼不曉得呢?如果我告訴你,這話出自你們的哪位領袖之口,你敢相信嗎?」

  「我只相信親眼所見,就像馮旅長對本人的不宣而戰!」

  「傅先生理解錯了,我的本意還是請你來一起敘談。說真的,先前的確有抓你的意思,不然我也不會用一個營的兵力將西河兩岸封鎖得水泄不通。對我來說,最大的失算是不該見梅外婆,不該聽王參議的那番遺言。現在,你可以上紫玉房裡睡覺了。不要去別的地方,否則我可無法保證不出危險。」

  「我能否將你的話理解為軟禁?」

  馮旅長說:「就算是軟禁,你也得報答梅外婆!」

  傅朗西說:「你錯了,梅外婆最不需要就是報答!」

  梅外婆說:「傅先生也錯了!這話就是最好的報答。」

  傅朗西走出書房,同紫玉一起隱進曾經是楊桃起居的屋子。

  紫玉房裡沒有立即傳出歡愛之聲。睡得晚的人,聽到他們在說那封信。那一次,傅朗西並沒有像王參議猜測的那樣用裝錯信的方式來暗示他們,而是真的寫了兩封信。因為擔心杭九楓對馬鷂子的敵意太重,他特意在給王參議的信中寫明,可以將他的信拿給杭九楓看,讓杭九楓絕對聽從王參議和董重裡的指揮。得知自己將寫給紫玉的信裝到王參議的信封裡,傅朗西禁不住將額頭拍得山呼海嘯。常娘娘用託盤掇著兩碗冰糖銀耳湯走過來,聽到聲音不對,站在門外叫了兩聲。馮旅長留下來的兩個士兵上前,細細查看一遍,才放常娘娘進屋。常娘娘說的都是客氣話,傅朗西和紫玉說的更是客氣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表示。說完客氣話,常娘娘就走了。喝完冰糖銀耳湯,傅朗西和紫玉就開始做早就渴望的夫妻之事。

  這邊的急風暴雨剛剛停歇,雪檸房裡忽然傳出呼喚聲。「家裡一亂,澡都忘了洗,癢得睡不著。常娘娘,你快起來叫人燒些熱水給我用用。」常娘娘應聲爬了起來,自己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將一桶熱氣騰騰的水提進雪檸房裡。「你這身子,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看夠。雪藍都幾歲了,你這乳房、屁股和腰,哪像是生過孩子的,怎麼看都是剛剛開苞的花朵。柳先生一去這麼久,只怕他在外面想你想成了花瘋。」

  這撩人的聲音讓守在紫玉門外的士兵難以自持,忍不住扒在門縫上偷看,另一個士兵索性尋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一隻眼睛貼在窗縫上。背對門窗的雪檸,有時坐在澡盆裡,有時直挺挺地站起來。煤油燈光照映出的剪影上,眼看就要出現高聳的乳房。雪檸一扭腰,又將其藏在身影的另一面。雪檸不緊不慢地洗完澡,穿上睡衣,外面的兩個士兵早已看得兩腿綿軟,聽到常娘娘要倒洗澡水了,這才不舍地回到先前的哨位上。

  紫玉已睡著了,一股細柔的鼾聲正在如絲如織地飄揚。不知不覺就到了早上,常娘娘早早起來,沖著還在那裡監視的兩個士兵笑了笑,然後去敲紫玉的門,並且叫著梅外婆,問她是多睡一會兒還是現在就進去伺候她起床。梅外婆在裡面大聲說不睡了,越睡人越懶。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這不是傅朗西和紫玉的睡房嗎?」

  「你們是不是睡糊塗了?這是我的睡房,傅朗西和紫玉在隔壁。」

  士兵們跑到隔壁一看,紫玉的日常用品,傅朗西隨身帶來的行李全在那裡一五一十地擺放著,床前的踏板上扔著一塊沾有男女體液的黏糊糊的手巾,人卻不見了。士兵們從一間屋子跑到另一間屋子,都沒有找到他們。馮旅長聞訊趕來,也不相信眼前事實。

  馮旅長在紫陽閣內轉了一圈。院子裡還散發著雪家女人特有的洗澡水氣味。他有所醒悟:「半夜裡雪檸是不是洗過澡?」

  梅外婆替雪檸回答:「從天黑開始,你們就在家裡鬧個不停,要洗澡只有在半夜。」

  馮旅長抽出皮鞭揮了一下,威脅要將兩個士兵的眼珠摳出來喂雞。「旅長想怎樣罰都行,哪怕槍斃我們也值!」「隔著老遠看一眼就丟了魂,攤上這樣的女人做妻子,未必你們連小命都不要了?」

  「旅長喲,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誰敢將這樣的女人往床上拉,誰就會遭到天譴!」馮旅長的皮鞭終於落在兩個士兵身上,但不是懲罰,而是幫助他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後來,馮旅長對梅外婆說:「你不該這樣,為了偷樑換柱,連雪檸的貞節都不顧。」

  「馮旅長,你年輕時沒有偷看過女人洗澡?」

  「可是放跑了傅朗西,你所喜歡的安寧就來不了。」

  「這麼說,傅先生他們想除掉你也沒錯了!」

  「這樣說話,有些稀奇。凡事總得有正邪之分嘛!」

  「你可是親口答應放過傅先生的。」

  「為什麼要答應他?我是看你的面子,才讓他夫妻團聚,能留下一顆種子、一根血脈算他們運氣好。我怎麼會讓他們遠走高飛哩!夏家山的那幫傢伙沒有逃脫,我還可以考慮將他驅逐到大別山區之外,第五大隊的主要頭目全跑了,加上傅朗西,簡直就是如虎添翼。」

  「還是放人好,不要殺人,你殺的人夠多了。」梅外婆還說,從來天下英豪都是殺人如麻,嗜血成癖,所以個個不得好死。就說小西山上關老爺廟中供奉的關羽,後人敬他的不是水淹七軍,不是於千軍萬馬中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而是在華容道上放曹操一條生路的義氣。

  在馮旅長同梅外婆說話的同時,他手下的士兵將天門口裡裡外外前河後山反復搜了幾遍。停在西河兩岸準備下行的簰上滿載著大大小小的皮油,士兵們懶得動手將它們掀起來,瞄著皮油的腰部,一槍打過去。在此起彼伏的槍聲中,某只簰上的皮油中流出一一股殷紅的血。士兵們一齊喊起來,然而藏在被挖成空洞的皮油裡的人不是紫玉,更不是傅朗西,而是西河右岸某個富人的三姨太。

  給富人當三姨太的女人同一個進山收皮油的武漢人好上了,本想私奔,一顆意想不到的子彈擊中了她的胸膛。在幾百名不遺餘力的士兵面前,從上街到下街,一宗宗瞞著妻子或者丈夫,給別的女人準備的首飾與布料,給別的男人做的布鞋和繡花鞋墊,都被士兵們搜了出來,一對夫妻想要藏身於天翻地覆的天門口實在是太難了!

  但是紫玉和傅朗西做到了這一點。馮旅長不得不接受他倆不翼而飛的事實:「看來還得打仗!留著一個像樣的對手也好。」

  馮旅長不是關羽,傅朗西也不是曹操,梅外婆甚覺惋惜。看上去這次事件頗有幾分華容道的味道,卻不是梅外婆本意。馮旅長不想再在天門口呆下去,一聲令下隊伍就全開拔了。

  梅外婆突然問:「你來天門口,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

  馮旅長將目光移到一邊,想了一陣才說:「馮某出入沙場幾十年,從沒真心服過誰。自從遇見梅外婆您,我才算大長見識。不瞞您說,這次來本想將雪檸帶走。柳先生回不來了,為什麼讓雪檸守活寡!來的時候我勇氣十足,可現在我只能說說而已。王參議說得對,雪家女人是雪花做的,既好看又動人,可以往心裡放,卻不能往身上放。雪檸啦,只怕將來比您還厲害,隔著皮肉就能將男人心裡的棱角磨平,坐在家裡就能讓男人有力氣卻拿不動刀槍。我是不會不當旅長的,沒有軍隊我將一事無成。所以就算我怕你們了!」馮旅長拿出一封信後躍上馬背,狂笑著絕塵而去。

  馮旅長交給梅外婆的信,是柳子墨寫給雪檸的,信封上的字卻出自陌生人之手。

  為了避開日本人的檢查,此信是被疊成紙團扔在街上,再請撿到的人轉寄給你。若幸運你將能讀到它,務必將下面的內容速告王參議及馮旅長:日本人真的要對天門口進行細菌戰!這是中田翻譯官親口說的,執行此秘密行動的是黃水強等人。日本人一方面要他們利用專門器皿攜帶霍亂弧菌進行投放,另一方面蓄意讓黃水強等人感染上霍亂,既是為了滅口,又讓他們作為活體傳播霍亂。日本人看管太嚴,我還是找不到能逃出樊籠的機會。另外,中田翻譯官可以蓋棺論定了。

  他是一個良心未泯的人,他在東京的妻子成了一位海軍軍官的情婦。幾天前,中田已經像小島北那樣剖腹自殺了。

  細菌戰已經過去了,日本人和黃水強還是遭到大家的痛駡。

  確信馮旅長已經走遠了,梅外婆讓董重裡去到小東山上,在王參議的墓碑上輕輕拍了三下。墓碑一傾,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後,噓著長氣從墓洞裡鑽出來。等他們洗完澡除去渾身的陰氣,董重裡才說,就像馮旅長破天荒放過傅朗西,每個人都有可以救贖的時刻。梅外婆沒有說話,雪檸也沒有說話,二人相對,四隻眼睛裡都是水汪汪的。她倆的傷感是一樣的,柳子墨好久沒來信了,收到如此艱難的一封信,從頭到尾竟然沒有半個字說說雪檸,可見他的處境有多糟糕。直到最後,梅外婆和雪檸也沒哭出聲來。反倒是董重裡,看到影子般跟著紫玉的傅朗西,雙手捂住臉,一邊嫉妒地說紫玉和傅朗西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邊對天長歎為何一念之差便讓楊桃萬劫難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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