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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九 六

  最美好的夢想從最後的長眠開始!

  刻在墓碑上的這句話也是梅外婆親筆撰寫的。墓坑則是由段三國領著鐵匠鋪的幾個人挖的。王參議剛剛死去,肉身就被焚化了,留下來的些許骨灰連同幾件日常衣服,讓十二個頭的柏木棺材顯得格外寬大。王參議的長眠之所與小島北的墓地緊挨著。這樣的安排完全出於梅外婆的執意堅持。死的是人,埋葬的也是人,死的不是罪惡,埋葬的也不是罪惡,沒有理由不讓兩個對手在小東山上最終走到一起。否則那些活著的罪惡就會變本加厲。

  一身硝煙的馮旅長帶著醫療隊外加一個營的兵力匆匆趕到天門口時,由日本人蓄意散播的致命的霍亂已經被梅外婆消滅了。

  馮旅長倍覺惋惜,死于霍亂的王參議無法與自己討論夏家山大捷的深遠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這場戰役帶給他的快感。醫療隊被段三國領著去西河兩岸巡查,從鬼魚潭一帶開始,所有通往樟樹凹的道路都有馮旅長帶來的士兵把守。

  董重裡提醒梅外婆,馮旅長這樣做看來不像是防範杭九楓,可能還有其他目的。王參議不在了,無人可以在馮旅長面前周旋。

  一旦有難以預料的變故發生,梅外婆一定不要推卻,能幫忙時一定要幫忙,能出力時一定要出力。董重裡說這話時很堅決:「不是我當不當縣長,是別的原因,一定有別的原因。」

  來天門口祭奠王參議的馮旅長將一應事情佈置妥當後,才問王參議臨死時的情形。梅外婆沒說什麼,她要董重裡將王參議最後的遺言告訴馮旅長。

  「我這一生從來都在享受榮華富貴,臨終時卻由好友陪伴躺在荒野中的草棚裡,浮生的兩端我都到達過,如果有完美,一定就是如此。往後的事與我無關,哪怕種種罪惡就在眼前,那也是上天安排的,我已無能為力!我想對梅外婆親口說這些,可我沒有假牙了,聲音太難聽,所以上天讓你來替我轉達。我越來越相信,上天讓我走,是為了讓梅外婆專心不二地拯救天門口。我為自己沒有玷污她而慶倖,如果馮旅長能夠克服對雪檸的不良之心,我會更加慶倖,同時也是對馮旅長的祝賀。如果馮旅長還能聽我一次,那我就提最後一個要求,下一次傅朗西落難時,請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沒有他,杭九楓就會失控,就更難對付。」

  董重裡聲明他說的都是王參議的原話。梅外婆趕到時,王參議還有一口氣,他對梅外婆複述這些話時,王參議明顯地點了點頭。

  馮旅長說:「你敢說沒添一個字,也沒少一字?」

  董重裡說:「莫忘了,不當縣長,我是最好的說書人!」

  馮旅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將梅外婆和董重裡打量了很久:「作為老朋友,王參議的話我還是願意聽一聽。」

  董重裡不為所動:「傳不傳話由我,信不信由你。」

  馮旅長在不停地嘟噥:「王參議怕是去春滿園的次數太多了,也想演一回死諸葛嚇退活司馬。」

  雪家書房裡的氣氛沉悶了許多。馮旅長再三說,他剛剛打了一個勝仗,心情很好,大家有話儘管說。像是受到鼓舞,董重裡說,往日許多事全靠王參議支撐,王參議一死,自己無力當好這個縣長了。馮旅長問董重裡,是否不信任自己。董重裡說不被信任的是他董重裡而不是馮旅長。心情很好的馮旅長沒有皺一下眉頭,還誇獎董重裡,希望他在縣長的位置上幹到抗戰勝利,並且說,他會像王參議在世時一樣,替董重裡說話。

  不斷地有人暗示該睡覺了。馮旅長說,再等一會兒,說不定有好戲看。堅持到深夜,外面突然響起馬蹄聲。有人站在書房外面喊:「報告旅長,人抓到了。」

  「好戲真的來了!」馮旅長出門時,不無得意地看了看與雪檸坐在一起的紫玉。

  時間不長馮旅長就回來了。幾句閒話說罷。馮旅長突然說:「太奇怪了!在夏家山那邊,我這腦子裡想到的除了殺人還是殺人,五大隊的人頭都快砍光了,還不甘心。來到天門口,同梅外婆說上幾句話,這顆心就變軟了。紫玉,你去白雀園,將丈夫領回來。」在座的梅外婆等人,無不大驚失色。

  一會兒,傅朗西跟在紫玉身後來到書房。馮旅長站起來,該握的手握了,該說客氣話也說了。傅朗西也很坦然,掇茶杯的手一點不抖,嗑瓜子時的一舉一動也很優雅,不時地還沖著紫玉眉目傳情。

  馮旅長突然一改神情,單刀直入地問:「傅先生,你有省國民政府巡視員的身份,我也不好說審問,當著大家的面,有一件事,請你據實回答。是不是你暗算了我們的高政委?換句話說,當時,你在場嗎?」

  傅朗西說:「不,我只奉命監視。」

  馮旅長說:「現在呢,你是去夏家山收拾殘局嗎?」

  傅朗西說:「那邊有殘局嗎?你想消滅的第五大隊主力不是突破重圍轉移了嗎?」

  馮旅長說:「你是真人,我也不打妄語。打下夏家山後,我在俘虜的花名冊上打了四百多個紅勾。算上戰場上打死的,合起來不少於八百人。不管你記不記得,反正我忘不了。當初國民政府批准的第五大隊只許有五百人。要說有錯也是你們錯在前面,國民政府按月發放五百人的軍餉,從不克扣,可你們一直不聽命令,明拖暗擋硬是將這支隊伍無限發展。按你的意思,主力成功逃脫了,那就是說至少有幾千人吧!所以呀,你們這類人從來就不能讓人信任,不剿滅你們也是違背天理良心。說個笑話,我手下的人後來問我,花名冊上三十幾個沒打紅勾的人怎麼辦。這些人本來是要全部殺掉的,是我在打紅勾時翻夾了頁。既然漏掉了,就說明這些傢伙命大,我就下令將這些人取保釋放了。」

  傅朗西說:「這麼說馮旅長已經收拾了殘局。董縣長也在,我趁此機會先向國民政府方面通報一聲,我回天門口是奉命處罰杭九楓。明知日本人在天門口搞細菌戰,即使有被馬鷂子圍殲的風險,他也應該支援。杭九楓不聽調遣,除了撤去軍職,還應將他交由縣國民政府懲罰。」

  馮旅長說:「你也用不著耍這種滑頭,同樣按兵不動的還有馬鷂子,國民政府不可能只處罰杭九楓。」

  傅朗西說:「馮旅長瞭解我們抗戰到底的決心,就不會說這種話。處不處罰馬鷂子是你們的事,杭九楓反正是要受處罰的。」

  梅外婆適時地插話:「王參議確實沒有錯看傅先生。」

  傅朗西不明白,董重裡就將王參議的遺言重複一遍。

  馮旅長興致很高,他問雪檸,想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抓住傅朗西的。雪檸說自己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馮旅長仍然將自己想到的話說出來:「傅先生剛從肥東縣啟程,就有人向我們作了密報。那傢伙並不是我們的人。我派人在燕子河一帶設下的第一道埋伏被傅先生躲過了,卻沒有躲過我設在鬼魚潭邊的第二道埋伏。我的想法沒錯,傅先生與他們的高政委被殺之事牽連上了,所以那傢伙才想借刀殺人。」

  傅朗西笑了:「要說借刀殺人,誰也比不上國民政府!」

  馮旅長笑得更響:「你以為我們今日還有必要這樣做?」

  傅朗西說:「只要馮旅長還記得聯合抗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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