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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九 七

  回到天堂深處的第一天,傅朗西就撤了杭九楓的軍職。與以往的說法大為不同,撤職就是撤職,沒有使用「不再擔任獨立大隊副指揮長職務」等婉轉之詞。傅朗西宣佈之後也不單獨找杭九楓說說話,就連在獨立大隊骨幹成員中宣佈高政委之死這樣重大的事情,也不讓杭九楓旁聽。從阿彩嘴裡聽說此事的杭九楓更加佩服傅朗西:「只有你殺得了高政委!」話語當中一點痛惜之意也沒有。「胡扯!」傅朗西卻毫不領情。阿彩也說:「這種事傅先生怎能親自動手?」「是呀,沒有我跟著,誰會替他動手呢?」杭九楓很想瞭解,是用手槍、還是用步槍或者衝鋒槍行刑的:「按道理,像高政委這樣英雄的人,只能用賜毒酒的辦法。」杭九楓的追根究底,使傅朗西越來越不耐煩:「你這傢伙,撤職處分還沒觸到痛處嗎?」「莫說處罰,哪怕將我殺得半死,我也不會心痛。」杭九楓並不認為事態已經十分嚴重,不當副指揮長了,反而可以放開嗓子,高一聲低一句地將小時候從陳瞎子那裡學來的另一種說書唱來唱去。

  天堂深處的山山嶺嶺正在由重青變為沉黃,對傅朗西忠貞不貳的杭九楓終於趁著閑下來的時間,做成了一副假髮。阿彩明白假髮是用麥香的糾巴做的,一開始還不想戴,經不住杭九楓反復相勸,試了試後,就再也不願取下來,還說,天下男人中只有杭九楓是真心實意的,別的人是用皮用肉,杭九楓是用包在皮肉最裡面的骨頭來疼愛她。這事做成了,杭九楓又從無人知曉的地方取出藏了多時的白狗皮,趁著不用為獨立大隊的大事小事操心之際,抓緊時間硝上一兩遍,甚至還有可能完全硝好,送給傅朗西過冬。閑下來的杭九楓,凡事都是興趣盎然地忙個不停。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董重裡領著幾個出差夫的人挑著一些過冬衣物趁著黑夜悄悄爬上天堂。交割完各類物資,董重裡才看見阿彩的一頭青絲,驚訝地以為她的頭上長出了頭髮。真到吃飯時,同傅朗西說起來,才明白阿彩是將麥香的頭髮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董重裡一難過,就多喝了幾杯酒。酒喝多了,就忍不住譴責當初濫殺無辜的事情。一向不喝燒酒的傅朗西破例喝了兩杯,沖著董重裡說了不少感謝的話。這些過冬的給養都是董重裡和段三國暗地裡想方設法籌集到的。一旦讓馮旅長聽到風聲,肯定會有大麻煩。

  「你幫我,我也要幫你。你可以將杭九楓帶回去審判。」傅朗西的話讓董重裡聽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說:「這不公平,日本人打細菌戰時,馬鷂子也沒有聽命令。」

  傅朗西說:「我只能對獨立大隊的行為負責,如何處理馬鷂子那是馮旅長他們考慮的事。」

  董重裡還是不肯答應。傅朗西便指著阿彩的假髮,提醒董重裡回想那些可怕的往事。

  經過再三思考,董重裡回到縣城,帶來幾個書記員,在樟樹凹設下臨時法庭,並且通知馬鷂子和段三國也來旁聽。段三國如期而至,馬鷂子只派了幾個心腹前來。面對指控,杭九楓說:「馬鷂子是只卵子,我不同他抬杠,也不想同他一起接受審判。」一聲驚堂木響過,董重裡判決:杭九楓違抗軍令,使日本人策劃的細菌戰陰謀得逞、王參議等六十一人死亡,考慮到當時尚有杭九楓難以抗拒的其他重要因素,酌情將重罪減為輕罪,故判決服刑一年,又因他抗擊日本侵略軍有功,此徒刑可在獨立大隊全體官兵監管下執行。

  判決生效的當天,阿彩對杭九楓說:「傅先生這樣變本加厲地對待你,要不是另有所圖,也是想逼你離開獨立大隊。」

  初聽這話,杭九楓還以為阿彩在想歪心思:「你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是不是有其他男人動了你的春心,想讓我走遠些,免得妨礙你們的好事?"

  事後想一想,杭九楓覺得阿彩的話很有道理,就想先離開一陣,看看傅朗西的反應。他加快了硝狗皮的速度。當他拎著硝好的狗皮去見傅朗西時,傅朗西藉故躲在屋裡,連露個面讓他看看的機會都沒給。

  那天夜裡,順著北邊山脊吹過來的寒風將天堂深處攪得山搖地動。喝過阿彩親手熬香的雞湯、親手燙熱的老米酒,杭九楓將阿彩抱進房裡,在房東家那張睡了三代人、枕邊還能聞到松脂香的老床上,性情澎湃地從床裡滾到床外,從床頭翻到床尾,床前的踏板上也留下了他倆的汗漬。

  「不當副指揮長也好,免得操許多額外的心。」喘過氣來的杭九楓興致不減先前,直到雞叫。「我也該歇歇了,外面的路長,少一分力就過不去那個坎。」杭九楓依依不捨地跳到床前,穿好衣服:「我要走了,你不要有事沒事生出非分之想,走冤枉路,人累得要死,最後還得回來做我的女人。」等到戴上假髮的阿彩有話要說,杭九楓已經走遠了。

  沿途哨位或明或暗杭九楓全都一清二楚,躲避他們的監視易如反掌。杭九楓沒有這樣做,他連半步路都不肯繞,還沒等到哨兵發問,便先開口:「告訴傅朗西,就說我走了!不想再受這些窩囊氣。」過了兩道明哨、兩處暗哨,前面再也沒有獨立大隊的人了,杭九楓心裡悶得慌,忍不住沖著剛剛離開的地方大叫:「傅朗西,我可是提著頭跟在你的屁股後面跑,到頭來你卻逼著我背井離鄉,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呀!」

  「問得好!」聲音很輕,杭九楓嚇得卻不輕。傅朗西從路邊閃出來。

  「還以為你昨夜就要跑,害得我少睡了一場好覺。」

  「昨日夜裡阿彩還在來月經,想跑我也捨不得。」

  「小氣!你打算去哪裡?若是沒有想好,我可以替你出個主意。高政委被殺後,跟著他的八千子弟兵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當了逃兵,從天堂出發,穿過金寨縣一路往合肥去了。只要收聚到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加上獨立大隊現有的力量,再來對付馬鷂子就容易多了。」

  在傅朗西看來杭九楓是最合適做這種事的人。往日在七裡坪,高政委對他的評價甚高,還給了他一個在天堂一帶堅守的密令,對於逃離新編第四軍第四支隊的高政委舊部來說,這一點很重要。其次,就算獨立大隊內部沒有馬鷂子的耳目,天堂一帶肯定有他安插進來的坐探。杭九楓這一逃,馬鷂子不會不曉得。換了身份的杭九楓拉起一支隊伍,很難說是違反抗日統一戰線的各種約定。

  「你太忠誠,我怕先說清楚了,演得不像,反而弄巧成拙露出馬腳。」

  恍然大悟的杭九楓更加佩服傅朗西。「這一走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事,只有阿彩,越不打仗她的心越野。你也好,紫玉也好,多替我盯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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