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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萬分火急的報告只招來幾個人。阿彩隻身一人從大樟樹下來,第一句話就問:「董先生在嗎?」她在天門口街上停留了一夜,看過一縣,並將杭九楓在四川省萬源縣親身經歷的霍亂轉告王參議:「比起種種清剿戰法,霍亂算不了什麼,屙完幾泡稀屎就會沒事。」

  馬鷂子更絕,只派了兩個士兵將段三國家的人接到中界嶺。嘴角上急出水泡的王參議非常憤怒:「誰敢不聽命令,就停發誰的軍餉!」剛剛露面的董重裡說:「三個月前就有命令下來,讓停發獨立大隊的軍餉,是我有意拖著沒執行。有些事你沒明說,我也曉得一些,這一陣形勢一直在變化,細菌戰這一仗只能靠我們這些沒有槍的人來打。」至此,王參議終於明白過來:「難怪這裡的人口口聲聲愛說卵子,你我這樣的人確實只是一隻卵子。」

  由於霍亂的極度恐慌,人們開始一群接一群地往外逃。

  幾天過去了。又過了幾天。絕對應該成暴發性流行的霍亂還沒有出現。這種違反《細菌學課程》中霍亂弧菌肆虐原理的情形,也讓梅外婆覺得驚訝。由於驚訝,梅外婆得出一種超出普通思維的結論:「黃水強並不像別人想像的那麼壞,他做了一件大好事,沒有將霍亂弧菌散播開來。」梅外婆的想法直接影響了王參議,他也認為,也許黃水強突然良心發現,不想幫日本人打細菌戰,用自己的死來向天門口人謝罪。

  躲避細菌戰的人開始緩慢回歸。彌漫在天門口上空的恐懼陰影剛剛消退,新的愁雲又出現了。從黃岡一帶親戚家回來的細米,到家後顧不上擦乾汗便到處說:「政府軍將獨立遊擊第五大隊困在夏家山和回龍山一帶,那裡的情況比在天門口鬧霍亂還緊張。」在各種壞消息的輪番轟炸下,王參議接受了董重裡的建議,不管馮旅長高興或不高興,天天打電話給他。馮旅長到底不是職業政客,幾個電話打下來就不再否認重開圍剿之事。王參議後來有意將電話打到馮旅長的指揮部,從耳機裡聽到絡繹不絕的電話鈴聲。經驗豐富的王參議知道這是重大軍事行動的前奏,他冷冷地告訴馮旅長,自己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應該將消滅別人當成自己的夢想,夢想消滅別人的人,在別人還沒死亡時他已經先死了。馮旅長沒有在電話裡同王參議作深入討論:「等打贏這場戰鬥,我再專程來天門口同你暢談。」王參議已不能被這種充滿友情的話語感動,相反,那種時隱時現的滾滾殺機使他徹底心寒了。

  時間到了處暑,細菌戰的蛛絲馬跡被越來越濃的戰爭氣氛淹沒得無影無蹤。知道一些內情的人,也都將目光集中到一觸即發的手足相殘之戰上。為了防止自衛隊與獨立大隊捲入其中,王參議接受了段三國的建議,在與董重裡商定後,誇大了細菌戰實情,將所有因秋季到來而導致的普通腹瀉者,一律作為霍亂患者對待,要求自衛隊和獨立大隊將主要兵力派往西河沿線,阻斷交通,控制水源,協力防止疫情往更大範圍裡擴散。目的是利用霍亂震懾馬鷂子和杭九楓,迫使他們呆在原地按兵不動。懷著最好願望,又做了最壞打算的王參議,請梅外婆同意紫玉和他們一起去一趟樟樹凹。梅外婆既答應又建議:「讓董先生單獨去說服阿彩,也許更容易將這件事辦妥。」梅外婆的話簡直就是預言。王參議一行在天堂深處的樟樹凹受到獨立大隊的禮遇,從阿彩待人接物的種種細節中可以看出,之所以這樣做,絕非因為紫玉是傅朗西的妻子。「九楓不在,我阿彩可以做主,除了傷病號,其餘人員盡數聽董先生調遣。」又補充一句,「包括我!」在座的人都聽懂了這話,王參議趕緊趁熱打鐵:「還是過和平日子好,以阿彩今日樣子,想招親的話,只怕人潮要將天門口擠炸。」阿彩紅著臉說:「只要條件成熟,我當然願意學紫玉,安安靜靜地安一個家,哪兒也不去。「夜裡,被阿彩挽留在樟樹凹的董重裡對王參議說:「我覺得杭九楓是故意躲著不見我們,阿彩說的話也許都得作廢!」一覺醒來,那種溫情脈脈的局面真的不見了,王參議他們告辭時也找不到阿彩。紫玉眼尖,下山時,看到路邊的岩石後面有個女人一閃,她認定那就是阿彩。

  「局勢很嚴酷!」

  八月的最後幾天,從中界嶺回來的王參議繼續製造讓馬鷂子畏懼的疫情,他在一頭連著中界嶺,一頭通往樟樹凹的王家垸一帶每天買通幾個人,讓他們佯裝屙肚子。心知肚明的鎮長段三國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每增加一個屙肚子的人,都會及時向縣國民政府報告,並將報告附送給近在咫尺的馬鷂子和杭九楓。說過要派兵的獨立大隊和從未許諾派兵的自衛隊,都沒有派一兵一卒前來支援。憂心忡忡的董重裡離開縣城回天門口後,就不想走了,像助手一樣成天陪著王參議。九月一日上午,馮旅長突然打電話給王參議:對獨立遊擊第五大隊的圍剿已經開始了,少則五天,多則半個月,這場戰鬥就能結束,到那時一定會將自己的軍醫全部派來。

  代替王參議接電話的段三國,讓粗通文墨的女兒記下馮旅長的意思,再將所記錄的內容轉給王參議。王參議正在王家垸的王保長家吃飯,看了電話記錄,他將手裡的碗狠狠一摔,用腳踩住那些沒吃完的豆腐和碎瓷片憤怒地輾軋著,也不管有沒有漂亮女子站在眼前,張口就罵:「這些長了楊梅瘡,爛得只有半截的狗卵子!」

  太陽下山之前,王參議突然說:「我要屙肚子了!」董重裡一直在同王保長議論,馮旅長帶兵攻打獨立遊擊第五大隊之舉,會不會波及馬鷂子和杭九楓。久等之下不見王參議回來,不免有了疑惑。

  董重裡正要過去看看,眼前出現一個猛一看不像王參議,細看之後又像王參議的男人。拉完肚子回來的王參議臉形變了,臉色也變了。王保長悄然說道:「王參議像是遇到鬼了。」

  「胡說八道,這是操心過度,累的!」董重裡剛說完,還沒坐穩的王參議猛地站起來,拔腿就往外面跑。就像一陣旋風,剛到門口,他又站著不動了,眼睜睜看著惡臭橫飛的排泄物從褲腿裡流出來,靠著腳跟匯成讓人噁心的一攤。

  「不要過來!我染上霍亂了!快請梅外婆來!」王參議老淚縱橫,他愛憐地看著所有人,動情地要求。

  黑暗中的王參議不拉肚子時嫌時間過得太慢,拉肚子時又嫌時間過得太快。黎明之前,王參議生了最後一次氣,竭力責駡一鎮和一縣,不該玩自己的假牙,玩了也罷,更不該將假牙扔進水井裡,害得他沒辦法將滿肚子的想法清清楚楚地說給董重裡。下山的太陽又出山時,能在霍亂面前指揮若定的梅外婆終於來了。

  離地三尺的太陽照在一座遠離所有房屋的草棚裡,王參議安安靜靜躺在地上,身邊的木桶裡還有半桶放了鹽的涼開水。梅外婆離開送她來的那些人走向草棚時,逃到附近山上的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要她躲遠一些,千萬不要靠近。一進草棚,梅外婆便以手加額,稱讚王參議做得對。

  「你是我見到的第十六個,前十五個都沒有你做得好。那些傢伙,平時宣傳預防細菌戰的方法,他們都嫌噦嗦不肯聽,到頭來不是賴在家裡不動,就是離水源太近。《細菌學課程》中的做法雖然要求更嚴格,精髓就是像你這樣。王保長說你昨晚就生病了,有人比你病得還早,中午過後就倒在床上。要不是他們將籐椅綁在竹杠上抬著我到處跑,我哪有那麼大的腳勁,一夜之間能跑遍方圓十裡。你莫怪王保長,上半夜他就找到我了。我心到你這兒來了,身子卻來不了。其他的報信人全都在王保長前面。你的文化知識比他們多,平常的營養也比他們充足,還盼著與我見面,所以你有抵抗霍亂的優勢。」說到這裡,梅外婆再也說不下去了。

  過了很久,梅外婆才將給黃水強下的結論又重複一遍:「死於霍亂。」

  越來越多的人在越來越長的時間裡不斷地死於霍亂之後,痛苦萬分的梅外婆才發現,王參議的死因緣於假牙。若不是失去假牙,王參議就不會只吃軟食;若不是王參議咽不下那些難以嚼爛的飯菜,王保長就不會追到別的垸裡買回一斤豆腐——問題就出在豆腐上面。沿途叫賣的豆腐挑子上,一頭是當天早上打出來的新鮮豆腐,一頭是隔夜的剩豆腐,剩豆腐只有新鮮豆腐一半的價錢,賣豆腐的人也不隱瞞:「你們也清楚,白雀園裡面的那口井是狗頭托雪大爹幫忙蓋房子之前就有的,那年長毛軍在天門口路過,喝的就是這口井裡的水。莫說豆腐,就是最愛餿的苦瓜和辣椒,往那井裡放上一夜,再拿起來吃,還是原湯原汁。」與眾多死於霍亂的人一樣,王保長把在白雀園水井中過了一夜的豆腐被當成了價廉物美的好東西,他把所買的豆腐全給王參議吃了。雖然無人目睹,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梅外婆的推斷:那個晚上,以某種方式攜來的霍亂弧菌被黃水強他們傾倒在這口水井裡。豆腐店的人外出躲避多時,前幾天才回來,仍按習慣將沒有賣掉的豆腐放進水井裡,致命的霍亂病患便在無意之中傳播開來,這個規律的發現,讓六十一個人死於霍亂。

  這天正好是秋分,梅外婆對董重裡和段三國說:「你們去找一下林大雨,讓他弄十擔生石灰倒在那口水井裡。」

  聽到吩咐,林大雨立即跑來建議:「倒石灰還不行,乾脆將水井填實。」

  梅外婆說:「這是個好辦法,只是那塊地上的東西都是阿彩的財產,必須有她的同意才行。」

  「先填了再說,阿彩若是追究,由我來承擔。」

  段三國說:「你可不要到外面去說,讓我那二女婿聽見了,不懷疑你才怪。」

  林大雨的想法沒有受到別人的阻攔。從填完水井的那天黃昏開始,林大雨還將上鐘樓敲鐘的事主動擔當起來。林大雨敲出來的鐘聲別有一種感覺,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想回家又怕進門,只好站在門外怯生生地找個理由叫著父親和母親。別人都聽不習慣,梅外婆卻說:「我喜歡聽這樣的鐘聲!」

  梅外婆還喜歡董重裡寫給鄂東行署的報告裡的一句話:王參議用自己完美的死,宣告了一種罪惡的暫時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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