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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九 五

  這一天是立秋,傍晚的鐘聲格外悠長,同那個叫細米的繅絲女子一樣站在家門口用右手撫著自己左胸的女人又多了幾個。鐘聲久不停息,那些出於好奇站在門口張望的男男女女,也半真半假地模仿起細米她們。天黑之後,老人們說:「交秋一日,水冷三分。再洗冷水澡,年輕時沒什麼,等到老了,就曉得骨頭痛是什麼滋味。」

  他們是在勸阻那些還在溪水裡洗澡的人。老人們的嘮叨沒有任何效果。有的人坐在溪邊用桶或盆舀水往身上澆,有的人乾脆往溪水裡跳,並且笑話那些坐在溪邊的人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王參議從上街走到下街,再從下街走到上街。在鐵匠鋪外,他聽到林大雨罵兩個徒弟是花瘋,只記得將眼睛挪到街上盯女人,不知收回來看看鋪子裡還有哪些事情沒做。到了九楓樓,又聽見段三國的妻子在數落兩個女兒:做妻子的想丈夫了,孩子沒病說有病並不算說謊,反而是為了夫妻間的和睦;自衛隊沒有發動清剿,獨立大隊也不四處襲擊,大家都在乎平和和地過日子,杭九楓在樟樹凹,馬鷂子在中界嶺,都是走走就到的路程,卻幾個月不回來。丈夫如此自己就要多個心眼,不要老以為自己的井好,越是井好不生水銹,越要想著別人口渴了怎麼辦。有點嘈雜的傍晚反而更顯安寧。洗過澡的一鎮和一縣早早坐在門前的竹床上,手裡沒有打架花,只能說話鬥狠。一縣說一句,一鎮答一句:「我的手槍管你的刀!」「我的步槍管你的手槍!」「我的機槍管你的步槍!」「我的大炮管你的機槍!」「我的兵艦管你的大炮!」「我的飛機管你的兵艦!」這是一鎮和一縣每天都要玩的遊戲,以往總是誰先說到飛機誰獲勝,這一次一縣眨著眼睛突然冒出一句話:「我的細菌戰管你的飛機!」一鎮怔了怔,說了一句更狠的話:「我的癩痢頭管你的細菌戰!」一縣不再說話,瞪著眼睛撲向一鎮,在竹床上打了一通,滾到地上又打了一通。

  段三國聞訊跑出來,見到屁股就踢。一場突然爆發的打鬥結束後,一縣還不服氣:「他說我媽是癩痢頭!」不等一鎮爭辯,段三國就吼起來:「他不說,你媽就不是癩痢頭了?」聽到這話的人都在笑,有人打趣說:「廣西那邊洋人多,阿彩頭上癩痢說不定就是洋人偷偷打細菌戰時染上的。,『同癩痢一樣,細菌戰已經成了天門口人日常生活中的笑話。心緒不甯的王參議越來越覺得自己與這樣的安寧格格不入,乘涼時亦如此,瞌睡一來,不管有多熱,他都要回屋裡睡。

  下半夜的露水很重,竹床上全是水,被驚醒的人紛紛爬起來夾著枕頭往各自屋裡鑽,剛才還滿是夢囈的街上,轉眼間就變得空無一人。逃過日本人的偷襲僥倖活下來的幾條狗,叫起來也沒有早先雄壯,甚至還流露出一種怯弱。王參議沒有在外面乘涼,卻被乘涼的人驚醒了。他聽到有人躡手躡腳地進到白雀園,像是往水井裡丟了什麼,腳步聲在水井旁稍作停頓,便轉身離去了。這樣的事太常見了,王參議躺在床上連問都懶得問。他再次醒來已是天色大亮,走出房間,一眼看見虛掩蓋著的大門被人推開了。自從自衛隊和獨立大隊停戰後,這扇大門就沒有上過門閂,為的是夜裡有突發事情時更方便。

  王參議沒有在意,回過頭來,他往水井裡看了一眼,裡面果然吊著半菜籃豆腐。天氣太熱時,豆腐店的人會將沒賣完的豆腐用菜籃裝著,放進這口涼氣最重的水井裡,第二天取出來繼續賣。這些都是鄰里之間與人方便的順水人情。開始豆腐店的人還打聲招呼,時間長了,豆腐店的人就將白雀園內的水井當成了自己家裡的水缸。

  王參議也好,不時來天門扣住上一陣子的董重裡也好,看到了就像沒看到一樣,沒看到時更不想過問。對他們來說,這口水井完全是多餘的,洗漱和喝的水都是雪家燒好送過來的。梅外婆不許王參議像年輕人一樣逞強用冷水喝冷水,為此她將系在搖把上的繩子和水桶都收走了。這天早上的熱水是紫玉送來的。紫玉夜裡夢見傅朗西了,特意找個藉口來同王參議說說。王參議不想讓漂亮女人發現自己嘴裡的破綻,他將紫玉支走,取出滿扣假牙,放進漱口杯裡洗淨。

  突然間,荷邊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黃水強回來了!正在我家屙肚子!」

  王參議來不及戴上假牙:「細菌戰終於來了!」

  荷邊害怕自己再背罪名,更想在常天亮面前證明自己的清白,她要王參議快去將黃水強抓起來。催促之中,荷邊亭亭玉立地站在王參議身邊寸步不肯離開。荷邊雖然沒有紫玉漂亮,一顰一笑也不乏可人之處。王參議寧可暫時不戴假牙,也不想讓她看到離開牙床的假牙是多麼醜陋。

  沒戴假牙的王參議說起話來格外簡練。在他的指揮下,段三國迅速集合起幾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一路上,荷邊不停地說,黃水強帶人趁黑摸進她家時,口口聲聲要吃經餓的東西:「我家哪會有能過夏天的糍粑,攢起來的十幾隻雞蛋剛剛送給了常天亮,只有一塊臘肉吊在屋樑上,想取下來就得興師動眾去別人家裡借梯子!

  我在灶前灶後忙著煮飯時,黃水強他們就開始輪番往屋後的廁所裡跑。一鍋糯米飯剛做好,剛剛還是活蹦亂跳的三個男人竟然像閶了血的女人,莫說站起來,站在那裡也得彎著腰。「荷邊的話讓操著各式各樣利器的男人少了許多擔心,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殺進荷邊家裡,三碗糯米飯原封不動地放在桌子上,人卻不見了。

  盛夏即將過去,山坡上,大片的馬尾松被松毛蟲咬得像是被野火燒過。一攤比一攤稀薄的糞便在陽光的直射下散發出陣陣惡臭,這樣的搜索並不難,難的是小心地繞過那些可能沾染了糞便的草木。王參議總在看懷錶上的時間,上午十點二十分,樹林中有人喊叫:「這裡有一個死人!」一個小時後,第二具屍體也找到了。

  黃水強的逃跑路線有些與眾不同,他不往沒人的地方躲,反而往鎮上走,因為生命力的衰竭,他最終倒在觀測室外。正在記錄百頁箱內氣溫的雪檸聽到動靜,氣息微微的黃水強用盡最後力氣說了兩個字。王參議趕來時,黃水強似乎還想睜開眼皮,這已經是他一生中最後的動作了。面對一個人最後的掙扎,只有雪檸能夠做出準確的解釋。黃水強是想將先前說過的兩個字重複一遍:「霍亂!」對三具屍體的徹底檢查是由梅外婆親手完成的,死亡原因都是由於惡性腹瀉導致的脫水。

  梅外婆斷言:「他們死於霍亂!」這個詞像幽靈一樣籠罩了西河兩岸。

  梅外婆伸出食指憑空畫了一個圈。沒過多久,荷邊家矮小的房舍就被焚為灰燼。由此引發的燎天大火,沿著黃水強他們的足跡燒透了兩座山坡。曾經學過的《細菌學課程》,被梅外婆一點點地從記憶中找回來:在教授霍亂學說的相關篇章裡,有兩個病例是在實驗室條件下死亡的。黃水強等人的死亡速度只比實驗室條件下的理論死亡速度稍慢一點。王參議將梅外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銘記在心,當他痛心疾首地通知所有相關人員,並懇請他們伸出援助之手時,早就忘了自己已經沒有假牙可戴。

  王參議在樓上打電話,段三國在樓下教訓一鎮和一縣。一鎮和一縣都不怕段三國,雖然被罰跪在地上,他們還嬉笑著說,王參議打電話的聲音像是嘴裡含著一根蔫巴巴的卵子。王參議的假牙被一鎮和一縣玩丟了。在同段三國商量抓捕黃水強時,王參議那副沒戴假牙的樣子引起一鎮的好奇,大人們剛剛出門,一鎮就帶上一縣,摸進白雀園,輕而易舉地拿到泡在漱口杯裡的假牙,放在下巴上裝怪物嚇唬別的孩子。「這是王參議的,沒有它王參議就不能吃飯了!「紫玉牽著雪藍去飯店買油錁子,想從他們手裡奪回假牙。

  一鎮不給,一縣也不給,還輪流拿在手裡嚇唬雪藍。雪藍說他們像怪物,卻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嚇得哇哇亂叫。一氣之下,一鎮讓一縣將假牙扔進白雀園內的水井裡。王參議越來越像梅外婆,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責怪別人,失去假牙,吃飯不方便時,也只是用一種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哪年哪月將日本人趕回太平洋,回武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德國醫生配一副最好的假牙。」此時此刻無人料到,假牙的失去,會造成致命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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