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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九 一

  有鐘聲的早晨,天門口上空反復回蕩著兩種出操的口令。

  自衛隊士兵在喊:「預備——殺!」

  獨立大隊的人以前也是用的如此口令,自從杭九楓回來後便改為:「一、二、殺——!」

  柳子墨一再預報,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季,過年之前的兩個月,天氣還是不錯,既適合蓋房子,也很適合讓梅外婆休養生息。

  其間王參議、董重裡、傅朗西和柳子墨曾經短暫離開過天門口。回來時,四個人的心情迥然不同。

  董重裡去的地方當然是縣城,他在那裡經歷了七個驚心動魄的日日夜夜。最早得到的消息是免去縣長之職,接下來鄂東遊擊總指揮部的命令又變成就地看押,等待軍法審訊,罪名是擅自調整天門口一帶軍事部署,為日本人的偷襲提供了諸多方便。軟禁的屋子還沒住熱,看押即被解除,又有通知讓他官復原職。後來湖北省國民政府還要他取消所謂讓羊圈遠離狼窩的計劃,縣國民政府機關仍然留駐縣城,對其中原因未做任何解釋。見到王參議後才知道,日本人佔據鄂東地區緊靠長江左岸的黃梅、廣濟、蘄春、浠水、黃岡、新州和黃陂等縣後,便不再對撤進大別山區的政府軍殘部進行追擊,主要兵力全部用來確保武漢三鎮不受威脅。經過半年鏖戰損失慘重無力收復失地的政府軍只能屈服于現實,敵對雙方暫時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和平共處。

  四人當中,最高興的當數秘密潛回武漢的柳子墨,通過家庭關係,柳子墨從各方面募集到一筆可觀的款項,雖然還不足以支付天門口一帶被日本人所焚燒房屋的修繕費用,差額部分已不再讓人聞之色變。最讓柳子墨意想不到的是,漢口甲類測候所在撤往湖北省西部的恩施一帶山區時,有些無法運走的器材竟然委託給柳子文保管,這就等於是送給了柳子墨和他的測候所。

  獨自去三裡畈的王參議最晚回來。能在董重裡的任職問題上與柳子文通力協作挽狂瀾於既倒,加上柳子墨將籌集到的善款及各種水文及氣象觀測器材順利地帶回天門口,暗中告狀險些讓董重裡陷入沒頂之災的馬鷂子也偃旗息鼓。在別人看來王參議應該加倍高興才對。但是他到自衛隊和獨立大隊的駐地看了看,順便問候一下梅外婆,隨後就一聲不吭地鑽進自己屋裡,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將一條西河望了整整兩天兩夜。有實在不能拒絕的人進來慰問,王參議總是說有關方面要他跟隨省國民政府往長江上游的恩施一帶撤退,因為捨不得離開天門口,他才心情不好。

  王參議這麼說如同傅朗西說自己回了漢陽老家一樣,很難讓人相信。大家都不清楚傅朗西去了哪裡,又都明白他肯定是去那裡領取上級的旨意。他的神情同王參議差不多,細看之下卻有區別。王參議的鬱鬱寡歡是因為失望,傅朗西的鬱鬱寡歡卻是因為渴望。

  這種差異也表現在自衛隊和獨立大隊的行動上。在沒有外來援助時,王參議和傅朗西協商決定,天門口一帶的武裝人員,只留少量兵力站崗放哨,其餘的暫時解甲歸田,協助民眾救災救難。自從有了柳子墨募集的錢,不用說手藝好的木匠和砌匠,就是那些剛剛脫離師傅照應的大徒弟也都忙得屁股朝天。相同的忙碌和勞累,心情卻不一樣。自衛隊的人像是受到脅迫,無論是在天門口,還是在附近垸裡,總是以排為單位集中行動,被幫助的人家也總是在劃定的範圍以內。獨立大隊的人卻像星星,撒滿天,撒滿地,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嘴裡總在唱著抗戰救亡的歌曲,吃自己帶的乾糧,喝水井裡的涼水。到了晚上,自衛隊和獨立大隊都要回駐地休息,被幫助的人都會說些千恩萬謝的話,與自衛隊不同的是,獨立大隊的人還會與被幫助的人手拉著手,雙方都流出幾行熱淚。

  王參議的心事直到過年前後才暴露出來。臘月二十四,從縣城帶來了一群勞軍的人,一視同仁地將自衛隊和獨立大隊當成守土抗戰的有功人士,犒勞物品事先用大秤大鬥分成兩份,董重裡代表全縣民眾所作的勞軍講話也是寫好的文章,一模一樣地照著念,自衛隊人的沒有多聽一句好話,獨立大隊的人也沒有少聽一句好話。勞軍的人還沒走,馬鷂子就找上門來,自衛隊的人比獨立大隊的人多出近一倍,分的東西卻是一樣多。既然是犒勞品,理所當然要讓士兵們好好打個牙祭,那些東西也就讓自衛隊的人老老實實地吃了一頓。獨立大隊沒有這樣做,自己不吃不說,還要拿著犒勞品演戲,將所有能分的東西一律分成眼屎大小的坨坨,挨家挨戶派送。怒氣衝天的馬鷂子咬定獨立大隊是在故意羞辱自衛隊,向自衛隊挑釁。王參議沒有容忍馬鷂子的胡鬧,他自己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饕餮之徒就罷了,還不許他人寧可自己吞口水解饞,也要將好東西分給更多人,天下哪有如此道理!

  表面上王參議沒有接受馬鷂子的觀點,私下裡卻將董重裡和傅朗西找到一起,用比馬鷂子還嚴厲的口吻警告,如果獨立大隊一意孤行,變相爭奪勢力範圍,其後果只能自負。針鋒相對的傅朗西寸步不讓,在講道理的同時,還機敏地試探,一向深明大義的王參議是否有苦衷難以明示。夜深人靜時這場爭論達到高潮,王參議怒斥傅朗西他們以抗戰之名,行擴展一己私利之實;傅朗西回敬王參議等人口口聲聲談合作,暗地裡一直在磨刀霍霍,隨時隨地都在做重新剿殺的準備。說完各自的話,二人突然像稻草人那樣空癟起來,驀地將目光轉向一直不肯說話的董重裡。

  深思熟慮的董重裡毫不隱瞞地表示,他越來越厭惡刻意將人分成兩部分,然後為著各自的利益,像搶骨頭的狗那樣,你撕過來,我扯過去。自衛隊也好,獨立大隊也好,過完年都得離開天門口。

  自衛隊去中界嶺,獨立大隊去樟樹凹。除非有與日本人的戰事發生,沒有命令誰也不得成建制地離開駐地。對於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這項決定的現實意義是顯而易見的。除此之外,王參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問題在於,這種外行人也能看出是犯了兵家大忌的部署,會不會導致董重裡第二次被免職?董重裡不在乎,只要自己不願見到的紛爭能夠被推遲,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就夠了。董重裡憑空想像的表態,讓王參議驚訝不已,後來在梅外婆面前說起這事,他還嘖嘖連聲,幸虧董重裡脫離了獨立大隊,否則馬鷂子和他的自衛隊早就完蛋了。王參議尚在思緒飛揚,傅朗西已經爽快地答應了。還回過頭來勸王參議莫再猶豫。

  移師樟樹凹的行程,被獨立大隊單方面提前了。大年三十淩晨,段三國的銅鑼剛打過三更,就有急性子的人家放起吃團圓飯的鞭炮來,一哄而起,一呼百應,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便連綿不絕。天門口人多少年如一日,習慣於睡眼惺忪地圍坐在一起摸黑吃團圓飯,取那越吃越亮的兆意。五更過後,那些酒足飯飽的人正在火塘邊打瞌睡,猛聽到段三國邊敲鑼邊喊,要大家出門歡送獨立大隊。

  開門後,果然見到被杭九楓集合好的隊伍。站在隊伍前面的傅朗西壓抑著內心激動,聲聲斷斷的講話反而更打動人,他要大家忍辱負重,犧牲自我,顧全大局,不會的要學,學了做不到的必須強迫自己去做。獨立大隊的主力列隊走進了北風呼嘯的荒山野地,留下來的少數人忙著捆稻草、還門板,並將居住過的下街清掃了一遍。

  聞訊趕來的王參議和董重裡頓時成了獨立大隊的同情者們私下指責的目標。披著一件黃色呢絨大衣的馬鷂子也從小教堂裡威風八面地走出來,他說,自衛隊是國民政府的自衛隊,不會將自己打扮成苦大仇深的樣子,不過正月十五,他的人連放屁都不會飄出上下街口。

  北風突然停了,雪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小街上空。已經穿上新衣服的一鎮和一縣,一人拿著一隻「落地開花」,不停地往地上扔,系著紅綠穗子的「落地開花」每響一次,圍在四周的孩子就歡天喜地叫一次:「落雪了!落雪了!」有一次,一鎮扔出的「落地開花」

  掉在白雀園屋頂上。一鎮拔腿跑進小教堂,轉眼之間就有自衛隊士兵搬來一架梯子,爬上屋頂將埋在積雪中的「落地開花」取下來。

  大年三十落雪,一向是天門口的喜訊,大人們擔心他們太放肆了,會將帶著好兆頭的雪嚇回去,紛紛招回自己的孩子。

  一個喝醉酒的自衛隊士兵在小教堂門口屙尿,旁邊的哨兵掇起上了刺刀的步槍在對方的襠裡來回撥弄。屙尿的士兵將刺刀當成了女人的手,大聲說:「董重裡不是當縣長的料!皇帝勞軍也會帶些婊子做賞賜,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既沒有婊子,又不讓擾亂民女,吃下去的好東西會將活人憋死。」王參議看不下去,正要叫馬鷂子出來管管,董重裡及時拉了他一把,並隨手掩上新做的大門。天門口從未如此寂寞過,不僅僅是因為少了獨立大隊,還因為王參議臉上密佈愁雲。

  「我算是明白了,國民政府為何拼命堅持攘外必先安內。拿眼前來說,馬鷂子真是一隻卵子,遲早要蔫得連尿都屙不出來。獨立大隊再回來,馬鷂子莫說吃團圓飯,就是牢飯也吃不成了。」

  同樣高興不起來的董重裡反問:「你真的不看好他們?」

  「要是看得上這些沒有德性的傢伙,我就沒有長人腦子。」王參議開始滿屋找酒,越急越找不著。董重裡不得不告訴他,屋裡的酒全被梅外婆收走了,這一陣他倆的確喝酒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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