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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馬鷂子正要站起來,王參議伸手按住他:「莫多嘴!」

  馬鷂子不服氣地分辯:「那個中田翻譯官壞得很,打部下的耳光也是狗咬狗。照我看來,中田翻譯官生氣不是因為傷害了梅外婆和楊桃,而是那些壞事做盡的日本人沒有將年輕漂亮的楊桃獻給他們的旅團長。」

  王參議用更低的聲音說:「梅外婆總是將人往好的方面想,我們則相反。」

  從藥罐裡倒出來的藥湯閃著暗紅色的光亮,梅外婆呷了一口,頓時眉頭微微聳起:「人活一世,會遇上許多用常理來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事。從做人來說,小島北死在天門口是他自己的不光彩,但也不能成為別人的榮耀。若是我們在小島北的墳墓前寫道:作為敵人的某某斃命於此,那一定是因為心裡在承受著莫大的失敗。很多時候,寬容對別人的征服力要遠遠大於懲罰,哪怕只有一點點的體現,也能改變大局,使我們越走越遠,越站越高。懲罰正好相反,只能使人的心眼一天天地變小,變成鼠目寸光。有的人可能會說我不該接受中田翻譯官的幫助,不是男人,當不了壯士,也要做一名烈女。如果還發生這樣的事,我仍然會接受。不肯接受別人的懺悔才是最大罪惡。」梅外婆停下來看著董重裡身邊的幾個人。

  坐在對面的杭九楓冷不防開口了:「你沒有聽到中田翻譯官說的其他話,才會這樣想。我可是聽到了,翻譯官要別人想辦法找到你家雪檸時,我就趴在他腳邊的水坑裡。聽他說話,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中田翻譯官說,往日每次聽小島北說雪檸長得如何美麗,他就卵子發癢。若能找到雪檸,哪怕挨旅團長的耳光,也要先享用一番。」

  王參議生氣地掩飾:「沒想到杭副指揮長也會出現幻聽。看來同日本人打仗誰都緊張。」

  杭九楓叫起來:「怕日本人我就不姓杭!不只我一個人,參加襲擊的人都聽見了。還有,同中田翻譯官說話的漢奸,就是當了叛徒的黃水強。王參議覺得獨立大隊人的話不可信,還可以想辦法將這個獨立大隊的敗類抓起來,問個清楚。」

  在座的人幾乎都很驚訝。只有梅外婆不在意杭九楓的話:「還記得狗和牛的故事嗎?」生得矮小的狗,因為長著一對縮小的眼睛,將很大的東西看得很小,才敢在人面前兇惡無比。牛比人大多了,看東西的眼睛卻是放大,因此不敢沖著人放肆,幾歲的小孩也能牽著它到處吃草。梅外婆看到的中田翻譯官與其他人看到的中田翻譯官不一樣,他沒有讓梅外婆和楊桃再受傷害,親自送她們出了天門口,還說,因為小島和子愛燕子紅,哥哥小島北便更愛燕子紅。

  「中田翻譯官的話不能算全對,這世上還有不愛燕子紅的人?起碼,天門口一帶不可能有這樣的人。」梅外婆用繅絲女子和林大雨作個比方:莫看打鐵是個蠻活,不可與柔軟溫情的繅絲同日而語,可說起對燕子紅的喜好,誰也不比誰差。真有差別也是在喜好的方式方法上。愛花及人,對柳先生來說,小島和子是一種,雪檸又是一種;對紫玉來說,傅先生是一種,林師傅又是一種;對杭副指揮長來說,阿彩是一種,絲絲又是一種;對段鎮長來說,杭九楓是一種,馬鷂子又是一種;對所有人來說,天門口人是一種,日本人又是一種。無論怎樣分辨,人和人還是區別在一念之差上。「楊桃走得好,楊桃不走會更好,往日她是個好女人,今後她會是個好人。讓我來猜猜你們今日的心境吧,不同的地方我就不說了,我只說相同的。你們是不是在想,真有道德的女人,受到一點調戲就會尋死覓活鬧得天翻地覆。同樣受了二三十個日本人的糟蹋,做丫鬟的楊桃都選擇了死,梅老太婆竟然還有臉活在世上。我要對大家說,因為在天門口,所有該死的人從來都沒有辦法再活著,輪到我該死時卻死不了,這種結果能使大家用敬畏之心看待身邊的平常事、平常人,哪怕活得再窩囊,我也心甘情願!就說常天亮,若不是他比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這一次天門口受罪的就不只是楊桃和我了,假如天門口人還不感謝他、敬重他,只怕將來還有災禍降臨。」

  風從窗紙上太多的窟窿裡鑽進來,火盆裡的栗炭燃得很快。

  董重裡說:「梅外婆說完了?」

  梅外婆說:「是的,我想說的都說完了。」

  董重裡說:「你還沒說為什麼沒有帶楊桃一起逃難。」

  梅外婆說:「因為白雀園大門被人反鎖了。」

  董重裡說:「反鎖了還可以喊人呀!」

  梅外婆說:「楊桃暈倒了,我也暈倒了。」

  董重裡說:「這不可能,我起床時,楊桃還沒事。」

  梅外婆說:「有人從背後用硬東西猛打我們的頭。」

  董重裡說:「你說清楚,莫像掏耳屎,摳一下落一點。」

  梅外婆說:「我從白雀園門口經過,看到楊桃屋裡還亮著燈。

  進去一看,楊桃果然還在床上一夢不醒。」

  董重裡說:「我起來時,她已經在穿衣服了。」

  梅外婆說:「是呀,我去叫醒時,她還挺害羞,趕緊將沒穿衣服的半個身子用被子蓋上。我得相信董先生這四年的確不曾有過別的女人。兩口子久別重逢,女人都是先睡不著,後睡不醒。楊桃這累卻是太離譜,一蓋被子差點又睡著了!我們吹燈出門時,還看見董先生站在門外,要段鎮長同他一起去下街看看。後面的事就不曉得了,等醒過來拼命砸門,日本人就來了。」

  董重裡說:「你曉得是誰幹的!對不對?」

  梅外婆說:「這種話就不要說了。」

  董重裡說:「你得說出來,誰幹的,誰就得受懲罰。」

  梅外婆說:「我怕你們又想殺人!就讓他自我懲罰去!」

  董重裡還要說話,王參議攔住他:「梅外婆已經說過,她必須接受別人的懺悔。那麼難的難關,沒有任何人幫忙,能挺過來多不容易,既然梅外婆覺得有更好的辦法懲罰那個害了她們的人,大家就不要再出難題了。」

  心懷不滿的董重裡帶頭往外走。大家魚貫而出時,梅外婆突然問,這天氣,可以打糍粑嗎?林大雨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彎,怔怔地開不了口。

  段三國搶著替他回答:「完全可以。」又試探著說,「會不會是黃水強在背後下黑手?」

  這一次林大雨反應奇快:「還是段鎮長最瞭解天門口。」

  有人想,有人不想,大家都覺得段三國的推斷基本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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