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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八 四

  雖然久不落雨,秋意還是如期而至。寒露節一過,柳子墨每天早起出門去測候所看雲時,雪檸或者梅外婆總會提醒他多穿一件薄秋衣。總有一種聲音在柳子墨心頭回繞:「不落雨哪會有真正的秋天!」曾經與日月爭輝的化鐵爐早已熄火了,九楓樓、雨量室和觀測室屋頂上蓋了一層黑瓦,外牆也用泥漿和石灰抹過,不知內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它們是用鋼筋水泥壘起來,再用鐵水封頂的堡壘。

  中界嶺上的戰鬥慘烈異常,暫編第一旅打得只剩下一個團了,無論他們如何請求支援,王參議還是讓馮旅長的保安旅引而不發。馮旅長手下最精銳的三個重機槍連埋伏在天門口,這也是早就計劃好的,為的是合力將日軍阻擋在西河邊。只要大雨落下來,再用二十萬隻灌滿沙土的草袋堵住下游河口,小島北的部隊只能選擇被水淹死,或是被四周山坡上的亂槍打死。「秋前北風秋後雨,秋後北風一秋幹。」在秋分節第二天的那場北風中,王參議一邊跟著天門口的老人們念諺語,一邊堅持著對柳子墨的信任,相信在此生死攸關之際不會被夢想中的傾盆大雨所拋棄。

  那天早上,一夜無眠的柳子墨正要出門去後山上的氣象觀察,梅外婆站在天井旁提醒柳子墨還是多穿一件外衣為好。梅外婆說:「山溝裡要比鎮上涼多了!」

  柳子墨突然發現,梅外婆也讓人將躲進山裡要用的東西準備好了。柳子墨心裡猛地一哆嗦,就在這一瞬之間,他也變成了王參議,堅信一場急風暴雨就在眼前。「就像你相信小島和子不會讓她哥哥到處殺人,你也應該相信會有雨的!」

  梅外婆說:「柳先生,你還尊重你所做的學問嗎?」

  柳子墨激動起來:「不尊重學問,我哪敢預報有大雨。」

  梅外婆請柳子墨喝了一口涼開水:「可我聽見你一直在心裡為沒有雨而叫苦。沒雨就沒雨。硬將沒雨說成有雨,就成甘露了。」

  柳子墨平靜了一些:「你說得真好,雨不落下來,總也成不了甘露。」

  「雲去東,曬死蔥。」梅外婆抬頭看了看那朵不緊不慢走向東方的白雲,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諺語。見柳子墨不做聲,梅外婆追問一句:「柳先生還要我吩咐家裡的人,將所有怕水淹沒的物品全部搬到閣樓上嗎?」

  柳子墨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梅外婆輕輕一笑:「其實,誰都喜歡夢想!」

  柳子墨並不是白日做夢憑空肯定,他曾經不下十次,從那些讓渴望降雨的氣象學家感到絕望的積雲之中,發現積雨雲那隱隱約約的影子。其他有可能有雨的卷雲和層雲,也會曇花一現地不時掠過天邊。之所以一直沒有做出預報,是因為那些跡象太少,或者過於單一沒有其他佐證。在柳子墨的眼裡,氣流的相對活動是必不可少的,沒有氣流的上升和下降,懸浮在雲中的水滴只會變成蒸汽飄蕩在天空中,飄蕩在天空中的蒸汽也只能變成水滴懸浮在各種各樣的雲中。與其說是盼雨,還不如說是希望一直被副熱帶高壓控制著的大別山區,新生出一股力量,帶來一種如人所願的勢頭。

  這一天,越來越激烈的中界嶺阻擊戰打到半個月了。信陽和潢川的守軍接到命令棄城後撤,整個大別山戰區只有中界嶺上還是槍林彈雨。更為不妙的是,日軍的炮彈擊中了旅指揮所,暫編第一旅的前線指揮員全部陣亡。危急之中,王參議終於命令馮旅長帶著保安旅的重機槍連增援上去。王參議的戰術意圖很清楚,為了保證下一階段的勝利,暫編第一旅可以全部犧牲。受到北線日軍大獲全勝的影響,小島北旅團的攻擊越發猛烈,若不是重機槍連及時進入戰鬥位置,中界嶺防線肯定會被突破。重機槍連的戰鬥力很強,目標也大,一天下來便死傷過半。早幾年就已經對日軍強大戰鬥力有著深刻瞭解的馮旅長沉不住氣了,接連給在後方督陣的王參議打了三次報急電話。天黑後,小島北旅團暫時停止了進攻。馮旅長殺氣騰騰地回到天門口,怒斥有人在背後搗鬼,否則絕對不會出現這種逼著他們做這種螳臂擋車的荒唐事。

  「要麼當年小島北偷走的氣象資料是真的,要麼小島北早就知道他的同學是個糊塗蛋,他才搶著當日軍先鋒。柳所長,你為什麼不向戰區司令部報告,天門口一帶無雨可下?馮某何時得罪過你,這借刀殺人之計太歹毒了。」盛怒的馮旅長操起衝鋒槍。將白雀園大門打成了篩子。

  柳子墨也被激怒了,不顧一切地回答:「風雨有形人不知!不想抗戰就請說個明白,用不著冠冕堂皇地找藉口!」

  王參議接著說:「我也問馮旅長一句,你到底是盼有雨還是盼無雨?小島北不過是膽大,並沒有三頭六臂,沒落雨就能打得他們學烏龜爬,等雨來了,就該你想怎樣打就怎樣打了。請你說實話,如果你的部隊確實打不了,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往回撤。戰區司令部會調別的部隊來打。」

  馮旅長哪肯這樣:「硬骨頭啃完了,卻請別人來喝鮮湯,這種事我是不會幹的!」

  回過頭來王參議第一次當面責備柳子墨:「都快半年了,一滴雨都沒見著,你這學問是如何做的!」

  柳子墨忍不住掏出那份真實的報告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一九三八年是大旱之年,因為擔心有人抗戰不力,我才同意傅先生的建議。」

  出乎柳子墨意料之外,《關於大別山區歷年來降雨規律的初步總結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佈之可能性預報》被篡改的真相暴露後,王參議反而鎮靜下來。馮旅長也只罵傅朗西膽大妄為,沒有說出更難聽的話。兩個人湊在一起,想要商量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倒是在稱讚傅朗西這一點上達成共識。王參議將傅朗西與馬鷂子相比,他認為如果不是因為肅反導致獨立大隊損失過大,馬鷂子早就不是傅朗西的對手了。馮旅長不僅把傅朗西同自己比,還同上司的上司比,他的結論有的與王參議相同,有的與王參議不相同。馮旅長也認為國民政府內指手畫腳的人雖然很多,比得上傅朗西的人卻少之又少,但他不認為肅反只是傅朗西他們的內亂,而是國民政府有意識實施反間計的結果,所以就最終結局來說,傅朗西只是一個合格的對手,而不會享受到他所希望的勝利。

  這樣,請傅朗西來面談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傅朗西的樣子非常從容。「我也是從大局著想。」又說:「不如此,抗戰開始之日就是結束之時!」

  「事已至此,多說也沒用。」王參議說前半句,馮旅長說後半句:「希望傅先生指點一二,這一仗是繼續打下去,還是到此為止?『'

  傅朗西斷然表示:「打!眼看著赫赫戰果唾手可得,馮旅長將因此成為一代名將,為什麼不打?」

  馮旅長認真地請教:「拼機槍我是不怕小島北的,可他有十幾門山炮,幾分鐘就能將一個營炸光。」

  傅朗西說:「不是有雨嗎?縱然小島北有一百門大炮,也打不過一場山洪。」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雖然沒被人盯著,柳子墨還是覺得那些目光像毒刺一樣紮在心裡。「天門口沒雨是說不過去的。請給我幾天時間,我要去一趟天堂。到時候我會告訴你,這雨到底藏在哪裡!」

  不等王參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傅朗西搶先說:「往日我在武漢與梅老先生交往時,最喜歡聽他說——天道酬勤。讓我同柳先生一起去。這不是賭博下注。這是我們共同的夢想!我喜歡夢想成真!」

  王參議還沒來得及說話,馮旅長搶在了前面。馮旅長連叫三聲好:「你們放心去,不管有沒有雨,回來後及時給我一個信就行。

  若是將雨找回來了,只要馮某還在帶兵,還在這一帶駐防,不管發生怎樣的變故,你們在哪裡找到雨,哪裡就是小島北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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