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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柳子墨擱筆之際,段三國的鑼聲響了起來。新請的文書常天亮,跟在身後一聲接一聲地吆喝,讓那些愛挖古的人站起來,列隊迎接省國民政府的巡視員。在一群地方紳士的陪同下,搖身一變成了省國民政府巡視員的傅朗西大步流星地進入天門口。穿著政府軍軍服的傅朗西仍然像往日那樣愛咳嗽,一陣不太大的冷風便讓他捂著胸口咳了幾十聲。咳完了,他不再重複段三國和馬鷂子說過的虛詞和空話,伸手送出一支衝鋒槍:「請馬隊長看一看,這上面的槍藍一塊皮也沒破,為了表示大家聯合抗戰的決心,杭九楓要我將這支衝鋒槍還給你,也希望你能將往日的種種不快忘掉,同心協力保衛天門口、保衛大別山、保衛大武漢!」衝鋒槍的失而復得讓馬鷂子很尷尬,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話:「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哪天和日本人打仗了,我要親手從日本人那裡繳一挺機槍送給杭九楓。」

  傅朗西住在白雀園裡,就像他幾年前初來天門口時那樣,聽著他的咳嗽聲,沉寂的天門口驟然熱鬧起來。作為巡視員,傅朗西的主要工作是安撫那些曾經飽受欺淩的所謂「匪屬」,此外,只要有空閒,他的思緒就集中到柳子墨的氣象預報上。

  在《關於大別山區歷年來降雨規律的初步總結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佈之可能性預報》中,柳子墨認為這個冬天溫暖而少雪,春天將因此提前回歸,然而乾旱少雨的情況不僅不能改變,還會繼續向夏季延伸,隨後本來就是秋高氣爽之時,發生較大降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就局部區域來看,考慮到天堂一帶存在著一些不明原因的特殊因素,不排除偶爾出現短時暴雨的可能,總體上卻不會有太大變異。因此,柳子墨在報告的最後加上一段附言:未來一年針對日軍的作戰,我軍不可過重依賴河流及山洪等因素,更不應以此作為抵禦日軍的重要手段,不切實際地幻想所謂的天賜良機。

  讀完報告的傅朗西久久不語,最終說出一番話來,讓柳子墨大為詫異:「作為氣象學家,你在報告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無可挑剔的科學真理。可是柳先生有沒有從另外一個角度想想,這些結論會對我軍在大別山區抗擊日軍的戰略戰術產生何等重大的影響。我不懂柳先生所做的學問,但我一向敬重柳先生的為人。我也不對你說假話,論絕對的軍事實力,我們不是日軍的對手。幾十萬大軍把守的南京,連三天都堅持不了便是證明。我和王參議只見過一面。我記得很清楚,他三次提到柳先生,說你的個人潛力相當於三個裝備精良兵員充足的主力師。只要說到這一點,王參議就不再沉重,臉上也變得光彩燦爛起來。坦率地說,在你和他之間,我更覺得他是一個打起仗來能頂三個主力師的人。真像你在報告中所寫,日軍進攻時,天時地利都沒有用,那些同馮旅長一樣早已知己知彼的指揮官,還會苕到不惜用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

  王參議當然瞭解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才堅持不懈地往馮旅長的腦子裡注入天時地利人和的夢想。要想和強大的日本人較量,沒有夢想絕對不行!我從陝北回來之前,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已經在運籌帷幄,要和日本人打持久戰。從飛機坦克到機槍大炮,不管什麼武器都是日本人的好,硬拼硬打,我軍根本不是對手,換一個戰法,先將自己的實力保存下來,再躲在暗處小打小鬧地持久作戰很有可能得出不一樣的結果——這又何嘗不是夢想啊!柳先生一定要多想想,這份報告是大別山區抗日戰爭勝敗的重要因素,大敵當前,士氣只可鼓不可泄。華北華東很多人投降當了漢奸,莫看我們身邊的人現在都罵他們貪生怕死賣國求榮,一旦感到絕望了,說不定也會一窩蜂地投靠日本人,搶著當那識時務的俊傑。」

  「請你說得更清楚一些,這報告應該怎樣寫?」

  「就按王參議的夢想去寫。」

  傅朗西分析得很具體,從目前形勢來看,河南和安徽無險可守,我軍能撐到夏天就相當不錯了,往後日軍肯定要趁勝攻打武漢三鎮。在地理上,武漢三鎮四周湖多河多,因此,一個多雨的夏天和秋天,是非常必要的。柳子墨按傅朗西的意見將給王參議的報告作了與科學依據背道而馳的重寫。傅朗西請柳子墨一道去了一趟黃州。在目睹王參議和馮旅長一道仰天長笑的樣子後,柳子墨又陷入新的沉默。

  不到半個月,一道由湖北省國民政府鄂東行署發佈的命令傳到沿江幾個縣:「鑒於前幾年漢水洪災的教訓,必須儘早準備草袋二十萬隻,以防長江在鄂東境內出現潰口。」草袋準備好後,卻沒有留在原地,而是晝伏夜行,逆水運進地處大別山腹地的天門口。

  一九三八年的桃花汛像一陣風,來無蹤,去無影。少雨的天門口境內,街邊的小溪快斷流了。清明不明,穀雨要雨。在本應多雨的時節,王參議帶著十幾個政府軍的高級將領分兩批來天門口進行實地察看。每一次,王參議都要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刻意為之地將柳子墨介紹給他們:「就是這位柳先生,他說今年春天乾旱少雨,這大別山區真的就成了赤地千里。」王參議沒有談及柳子墨對夏天和秋天的重新預測,但他的意思已表露在他與諸位將領的相視一笑中。馮旅長也在這些人當中。作為政府軍駐紮在大別山區的精銳之師,當其他部隊奉命傾巢而出,運動到淮河及運河邊參加徐州會戰時,惟獨馮旅長的保安旅擺出一副另有重任的架勢按兵不動。

  王參議第一次帶人來天門口,徐州那邊大戰正酣。王參議再來天門口時,政府軍在台兒莊圍殲日軍兩萬多人取得空前大捷的消息也隨之來到。極度興奮的馮旅長一再對王參議說,他所謀劃的戰略戰術完全可行,天門口一帶有高山大河作為天然屏障,只要再下一場大雨,不管是小島北還是大島南率日軍前來,他都能取得第二個台兒莊大捷。

  這時候,工兵們已將屯兵洞挖好了。王參議特意帶著柳子墨進去參觀,以激勵他對日本人的鬥志。

  屯兵洞修得比預想的要好許多,不僅進退自如,還能通風排水。用王參議的話說,萬事俱備,只差柳子墨的一場大雨了。

  工兵們的離去讓柳子墨陷入更深的苦悶。因為涉及到軍事機密,他內心的苦衷也沒辦法吐露給梅外婆和雪檸。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心要將天門口變成第二個台兒莊的王參議,也生出疑慮來。

  每次打電話來都問一個相同問題:都兩個月了,沒見一滴水,多雨的夏天跑到哪裡去了?柳子墨很想將實情一吐了之,話到嘴邊了,他又不得不咬著牙說,也許再過幾天,大雨就會到來。

  田邊的艾葉卷成了卷。山上的桐子樹開的盡是紅色花朵。種在籬笆旁的扁豆早早地開花了。豹子和野豬越來越愛往山下跑。

  天門口內外出現的旱象,都有當地流傳的諺語佐證:艾葉卷,見大旱。桐子花紅,幹死水蟲。扁豆開花早,本是秋旱兆。豹出荒,虎出熟,野豬下山年歲醜。氣象學家柳子墨在別人脫口說出這些諺語時總感到心驚肉跳。

  無雨的日子越過越多。第五戰區的六十四個師又三個旅共計六十萬政府軍,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四十萬日軍的圍攻,不得不分兵突圍全線西撤。失去對手的日軍主力立即改變計劃,沿隴海路鐵路西進,直插平漢鐵路,以圖從北面進攻武漢三鎮。六月初,第一戰區幾十萬軍隊不得不向平漢線以西撤退。開封被日軍攻陷,眼看著鄭州危在旦夕,政府軍被迫使出最後的手段,炸開黃河大堤,將平漢路以東三省四十四縣的一千七百多萬畝耕地盡數淹沒。

  惟一的台兒莊大捷成了悲壯記憶的一部分,柳子墨已經用不著傅朗西的提醒,讓王參議他們繼續保持著勝利的夢想成了他的自覺行動。開始他還能記住有雨的回答被自己重複了多少次,慢慢地就記不清了,實際上他也不願意記得很清楚。自從國民政府不惜以百萬民眾的傷亡為代價,決意炸開黃河大堤水淹日軍後,王參議曾經動搖的信心又回歸堅定。柳子墨的預言越是久不兌現,他得到的安慰反而越多。

  沒有雨!沒有雨!還是沒有雨!這樣的夏天實在太難熬了。

  從北邊侵佔武漢三鎮的行動受阻,日軍再次改變進攻策略,集合十二個師團四十萬之眾,以長江沿岸為主,兵分四路,由東向西全力進攻。從蕪湖開始,沿長江部署的政府軍一次次用慘烈的死傷阻擋日軍推進的步伐。然而,馬當、湖口、小池等要塞相繼失守,被王參議視為不可逾越的田鎮要塞的守軍,在堅持了二十八天后,也在日軍毒氣彈的攻擊下全部陣亡。這一天是九月二十八日,夏日酷暑欲走還留,從乾涸的山溪中升起來的熱氣,同硝煙一起彌漫在所有人的心頭。北到河南信陽,南到湖北黃梅,整個大別山區都在承受著日軍的猖狂攻擊。在合肥集結的五萬日軍,兵分三路直取六安、霍山。戰役發起之初,許多人還不相信日軍會取道天門口,穿越大別山合圍武漢三鎮。從天門口通往霍山縣城的所謂大路,只是因為走的人較多,比一般小路稍寬一些而已,其險峻程度並不比別處小。王參議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信念,儘管其他戰線上一支又一支的部隊被日軍擊潰,由他指揮兩個旅的預備隊仍舊按兵不動。這樣的情形只維持了十天,十萬火急的情報就來了:佔領六安的小島北旅團在擺出一副向北行進支援久攻麻城不下的日軍姿態後,突然扭頭轉向西,企圖經霍山縣城直插天門口。早就做好準備的王參議當即將所掌握的一半兵力派上了前線。按照既定戰術,由王參議統領的暫編第一旅在霍山縣城附近同小島北旅團接火以後,只需利用連綿起伏的群山,有效地阻滯小島北旅團的前進速度。他們打打撤撤,撤撤打打,不知不覺之中就退到了離天門口不遠的中界嶺。中界嶺是既定戰術中的底線,暫編第一旅得到的命令是: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讓小島北旅團再進一步。

  這樣的命令比小島北的炮彈還厲害,柳子墨的心情從此變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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