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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王參議不悅:「仗還沒打就想著援兵,難道沒有援兵你們就不打仗了?不要忘了,你身邊就有三個師的兵力。」

  馬鷂子竟敢頂撞:「王參議若是真的將柳所長當成千軍萬馬,我馬鷂子就算戰死十次,也難保天門口不會成為東北三省。」

  王參議突然發出一聲冷笑:「莫以為只有你不怕死,天門口姓杭的還沒斷根!日本人來得好嘛,你和杭九楓帶上各自人馬,想殺多少就殺多少,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到時候我可是要憑侵略者的人頭來論英雄。」

  梅外婆皺著眉頭問:「你要我來,就是為了聽你們商量如何殺人?」

  王參議的回答毫不猶豫:「是的,希望你也來學習這種事關民族存亡的殺戮。」

  梅外婆用更堅定的語氣表示:「不,這樣的殺戮更讓我覺得做人的羞恥。」

  「未必我們只能等著日本人來零宰碎割?」段三國真的大惑不解了。

  「是啊,這世上本來就有青紅皂白之分!」王參議也說。

  梅外婆一點也不遲疑:「我不認為這同住在一條街上的人,總在殺來殺去有什麼不同。」

  柳子墨總算插進來了:「大家還是少說空話,先將急著要做的事情做了。道理都是因人因事而異,今日意見不統一,不等於明日還會鬧分歧,明日眾口一詞,更不等於後日就成了千人一面,只有做成了的事情才不會改變。」

  王參議霍地站起來,那架勢已經是生氣了,他壓抑住自己,只說了一些與堡壘計劃相關的具體事項。

  運水泥的簰在西河裡露面的那天早上,梅外婆走進白雀園,對正在院子裡演練太極拳的王參議說:「你不是在躲我吧?」

  王參議做完最後一招收勢才回答:「我還以為是你在躲我哩!」

  二人都是說話帶笑,卻沒有真正的快樂。

  隨著更多簰的出現,一袋接一袋的水泥,一捆接一捆的鋼筋,源源不斷地搬進小教堂裡。午後的太陽有些淒涼,梅外婆站在窗後,看著王參議再次繞著天門口巡視一周。來自黃州的騎兵已經準備好鋥亮的馬鐙,結束巡視的王參議看看四周,便翻身上馬離天門口而去。他在馬背上大聲說了一句雙關語:「用不著送,我會再來的!」

  「有一種東西,只要生出火種,就得吹熄,否則就不好了。」和王參議單獨說說話的願望沒有實現,梅外婆只能留下這句早就憋著想說的話。

  八 三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黃昏席捲而來時,梅外婆來到小教堂門口。她想親手敲響鐘樓上的那口大鐘。來天門口後,年年此時梅外婆都有相同的願望,明知得不到答應,卻也要同人家商量。往年拒絕她的人總是說,想聽鐘響為何不請鐵匠鑄一口,雪家又不是沒有做這種事的閒錢。今年,那個攔在梅外婆面前的人悲傷地說,他不願意聽到鐘響,即使沒有替日本人慶祝的意思,亡國的喪鐘也是不能接受的。梅外婆只能聽聽風吹過鐘樓時嗡嗡的激蕩聲。

  十天前的那個淩晨,王參議在千山萬水那邊怒吼。

  「南京淪陷了!萬惡不赦的強盜們正在屠城!」

  「天門口堡壘的牆壁再加一尺,要三尺厚,鋼筋水泥不夠,我會給你們送來。要想不成為日本人的魚肉,只有先讓那些畜生成為我們的魚肉。"

  幾天後,一隊工兵開到天門口。除了指導修築作為堡壘的九楓樓、雨量室和觀測室,他們還在小東山上開鑿出一座屯兵洞。王參議的內弟和堂弟,都是在南京中華門一帶戰死的,二人同為師長,屍首都沒有搶回來,其慘烈可想而知。王參議對日本人猛烈的炮火心存忌憚,他要求挖屯兵洞,從小西山上的關老爺廟內開始挖,一直通到小東山上觀測室內,如此,將來與日本人在天門口會戰時,就不用擔心日本人傾盡全部重型火力轟擊作為制高點的小東山。同時,王參議還想試一下,看看日本人是不是真如傳說的,非常敬重關公關老爺。假如日本人真是從不在關老爺面前行非禮之舉,未來戰爭在天門口爆發時,就可以將精銳兵力藏在關老爺廟裡,通過屯兵洞,一批接一批地增援上去。

  習慣於一到冬季就三五成群蹲在街邊挖古的人,不再將嗓門全部放開,他們擔心因此錯過那些與自己無關的電話鈴聲。有人甚至要求馬鷂子將電話機放在門口,有關時局的消息從外面傳來,大家也能順便聽聽。馬鷂子不答應,電話裡說的事多數是軍事秘密,如果天門口藏著漢奸,這樣做太便宜日本人了。挖古的人舌頭轉得特別快,回頭變著花樣說,日本人這麼快就將南京打下來,一定是守城的司令官將電話擺在大街上了。放在往日,這種話足以笑破半條街。現在馬鷂子和大家一樣,咧咧嘴,乾咳幾下,再好的笑話也沒影了。聽見電話鈴響,不管誰從小教堂裡走出來,大家都會眼睜睜地盯著他,希望能聽到日本人攻到哪兒了的消息。能去小教堂裡接電話的人屈指可數,其中又以柳子墨的次數最多。柳子墨不肯散佈壞消息,不管別人如何追問日本人有沒有打到江西、安徽和河南境內,他都搖頭不語。

  冷冷的冬雨從過小年時開始,一直下到正月初五。這一天剛好是立春,好久沒有在小街上暢快行走的人,不時抬頭看看天。

  「好太陽,真是好太陽!」放在平時,柳子墨一定會停下來告訴大家,因為久雨,才顯出太陽之好,等到太陽一天不缺,總在頭頂上曬著,雨就成了寶貝。已經有一陣了,柳子墨特別不想說話,哪怕有砌匠為了九楓樓的事來找,他也是儘量少開口。經過幾年的努力,柳子墨基本把握了大別山區氣象和水文變化特徵,如果只需十分認真。

  南京淪陷前後,相關報告就可以落筆成篇。因為王參議反復叮囑他要萬分認真,使柳子墨心裡又產生了對一些本已毫不懷疑之事的懷疑。柳子墨知道王參議精心策劃的這項研究的目的何在。在一些時候,他甚至覺得在這一點上,自己的想法和王參議完全一致。王參議的心情與天門口街上對太陽交口稱讚的人相反,他希望柳子墨交上去的是一份未來一年大別山區雨量空前的報告。柳子墨也不想得出與此相反的結論,為此他不得不利用一切時間,更加充分地進行這種結論性思考。

  比別人家山頭牆高出很多的九楓樓正在封頂,柳子墨上去時,砌匠們正在爭論,見到他便都停下手裡活,紛紛問他,日本人的大炮到底比杭家的鐵沙炮粗幾倍。柳子墨說,就粗細來說日本人的大炮筒不如杭家的鐵沙炮,砌匠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柳子墨用同樣厚的土磚牆與青磚牆做比方,砌匠們也只是似懂非懂。這時候,林大雨遠遠地走了過來。砌匠們又問往屋頂鑄鐵的事,他們擔心鐵水太燙,會將屋頂燒透。柳子墨剛說可以用西河裡的細沙鋪在上面,林大雨就在樓下叫起來:「我聽紫玉說,小島北當了日軍的旅團長,快到合肥了,下一步要來天門口——找你報仇!」

  「不可能吧!氣象學家都來帶兵,這場戰爭肯定打不了多久。」

  柳子墨不相信,蹲在街邊挖古的人卻一會兒就將林大雨的話傳遍了天門口。馬鷂子要大家不要聽信謠言,帶人四處追查。天黑之前,馬鷂子查清了,昨日夜裡,久未露面的黃水強帶著兩個安徽口音的男人在荷邊家借宿,小島北的情況是他們說出來的。馬鷂子沒有為難正在聽說書的荷邊,倒是常天亮不高興了:荷邊只有一間小屋,靠左的兩個牆角一個搭著灶,一個堆放雜物,右邊牆角一個放床,一個擺桌子,沒有空的地方,有人借宿,只有與她同睡。常天亮抱起面前的鼓要砸荷邊:「你敢同時招呼幾個男人,也不怕肚臍眼被戳穿了,趕緊滾回去等小島北吧,一個旅團有好幾千人,看你有多能幹!」「我說的是真話,他們在我桌子上趴了半夜,天不亮就走了。」荷邊慌作一團,一邊往門口逃一邊分辯。

  這天夜裡,柳子墨先給王參議打電話,詢問小島北是否真的當了侵華日軍的旅團長。王參議對此毫不知情,卻更加緊迫地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柳子墨在三天之內將研究結果寫成報告,交給已經出發前往天門口的傅朗西。柳子墨對傅朗西做了省國民政府巡視員一事沒有興趣,同王參議說完了,又往武漢家中打電話,讓哥哥柳子文替他發幾封電報。第三天上午,柳子文回電話說,已有同學證實,小島北的確當了旅團長,去年秋天,日軍在上海被政府軍打得節節敗退時,他就帶領他的旅團作為援軍從日本本土來到了中國。

  心中備感鬱悶的柳子墨無法再思考了,他在乾燥的陽光下寫就《關於大別山區歷年來降雨規律的初步總結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佈之可能性預報》的最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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