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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雪藍穿著一件新做的緞面旗袍,一束劉海垂在額前。抱她的雪檸穿著素色旗袍,將一個小小的女兒家襯托得如同出水芙蓉雪裡梅花。廳堂裡早就擺好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再鋪上半匹紅色提花綢緞的壇席。所有啐盤之期不可缺少的衣帽鞋襪、繡花針線、胭脂水粉、金銀珠寶、琴棋書畫、紙硯筆墨以及算盤和尺子,一一擺在壇席上。雪檸和柳子墨聯手將雪藍放到正中坐下,客人們繞在四周,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見她伸出手來,卻不理睬壇席上的種種物件,偏偏要楊桃手裡拿著的紅布包。楊桃還沒看出梅外婆眼色裡的意思,一旁站著的王參議就已接過紅布包伸了過去。雪藍毫不猶豫,拿過紅布包,一邊清脆地大笑,一邊將「落地開花」緊緊攥在手裡。

  一時間滿廳堂的人笑翻了天。馬鷂子和林大雨一齊問梅外婆,壇席上的東西都有兆意,這「落地開花」可是從沒見過的,應該如何說哩?

  梅外婆正在想,段三國在人群中說話了:「雪藍小小年紀就能理解王參議的新思想,這兆意我們就是敢想可也不敢說呀!」

  「好!說得太好了!」王參議帶頭叫好,其餘的人怎不爭先恐後。

  這件趣事過去好久,沒有人再說王參議像個年輕人,所談及的話題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酒桌上各種各樣的應景之詞。酒過三巡,梅外婆舊話重提:「我也想出一番關於『落地開花』的道理。它是一條人間正道呀,若是天下殺人傷人的武器都變成使人娛樂的玩具,那可是要多好有多好!」

  說這話時,梅外婆很自然地望著王參議。忽然,突如其來的慌亂讓梅外婆的目光拐了個彎,落在並肩坐著的柳子墨身上。王參議一眨不眨地盯著梅外婆,期待著她能講出更多的想法,梅外婆卻不再說了:「不說了,再也不說這些不熱鬧的話了。還是讓常天亮說書給大家聽吧!」梅外婆誇張地大聲吩咐雪檸請出常天亮。

  我的好牧人啊你為何不回來

  為何還不回來牧人啊

  天將黑暗你的羊要你把他歸回

  我的牧羊人啊我的牧人怎不見你

  羊群在曠野,受到豺狼威嚇不得安息

  我的牧人,怎不見你,你為何還不回

  你的羊群有的被豺狼殘害

  還有被擄和被殺,被迷惑和離開

  像慣在曠野裡的野驢

  牧羊人牧羊人不見回來的牧羊人

  來吧來吧,請聽羊群的哀聲!

  三聲鼓響,引出開天劈地一段唱,廳堂裡果然都是喝彩聲。

  「誰說常天亮說書的技藝一天比一天差!就憑這一段唱,從今往後除了楊桃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想董重裡了。」受到鼓舞的段三國聲音特別大。其餘的人也在自覺地烘托氣氛。王參議借機走到梅外婆身後:「這孩子,滿眼都是淚水!」

  「他這是在唱自己。」梅外婆突然站起來,叫上雪檸,回到房裡給雪藍餵奶。

  雪藍安靜地偎在雪檸懷裡。屋子裡彌漫著清清的奶香。梅外婆在一旁坐著,盯著自己的手發呆。雪檸看出梅外婆有心事,勸她說出來。面對面地坐了好久,梅外婆終於告訴雪檸,自從這手被王參議用力握了一下後,自己弄不清哪個地方不舒服,心裡再也靜不下來。梅外婆頓了頓又說,越看王參議越覺得他像當年的梅外公。

  雪檸鄭重地說,她聽柳子墨說過,多年前王參議的家人就在戰亂中全死了,若不是孤身一人,王參議哪裡有這麼多的閒情逸致。

  梅外婆好生生地突然緊張起來,盯著問雪檸:「結了婚生了孩子,你現在什麼都有了,是不是想疏遠我這老太婆呀?」

  雪檸哪會有這樣的想法哩,她將身子一傾,抱著雪藍偎在梅外婆的懷裡。梅外婆開始坦白地面對自己已經亂了的心性:「沒想到年紀一大把了,還有將自己嫁出去的念頭。」

  「這正是你往日的願望呀!那時候總聽你說,恨不得每天將自己嫁一次。梅外公也常寵你,說想出嫁的女人都是不老的。」

  「我是想天天嫁給你梅外公,他不在,我就嫁不出去了。」

  梅外婆決定找機會同王參議說幾句心裡話。喜宴已經結束,她在月門後站著,目送該走的人一個個地離開。王參議站在月門外,攔下了告辭的林大雨、馬鷂子和段三國。這幾個受到挽留的人,被柳子墨請進書房。王參議從梅外婆身邊經過,一改過去半似佝僂的模樣,氣宇軒昂地邁起了大步。梅外婆會意地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竟然擾亂了王參議威武的步伐,他索性轉過身來問梅外婆:「你能和我們一起商量一件事嗎?」

  梅外婆沒有覺得有何不妥,進屋後才知道事關重大。

  「我已經打過電話,水泥和鋼筋很快就會送到。你們要的太少,不夠用,我要加倍加倍再加倍地給你們。」王參議往聲音裡加進許多威嚴,「日本人的魔爪已經伸出來了,右手罩著華北,左手罩著上海南京,說不定明日早上就有畫著膏藥旗的飛機在我們頭頂上扔炸彈。七月底我就提醒那些還想和平談判的國民政府大員,注意武漢日本租界的動靜。結果不出我的所料,租界裡的日本人只用了三天時問,就全撤到他們的軍艦上。日本人跑了,我們的人進去一查,竟然到處是製造嗎啡毒品、印刷偽鈔偽幣的工場。抗日之戰已是非打不可,打贏了才能出盡胸中惡氣。華東華北無險可守,南京城更是守不住的,與日本人決戰的地點只能放在武漢三鎮。

  這是本人多年來的一貫主張。日本人從東邊來攻,可以走水路和陸路。日本人以為他們的軍艦鋼板厚,大炮多,沿著長江想到什麼地方就能到什麼地方。我也希望他們真的這麼做,就算日本人能夠突破扼守長江的十幾處要塞,順著江水到處漂的水雷也像葫蘆一樣沒有作用,廣濟縣田鎮江面上的三根橫江鐵索,對任何軍艦來說都是一場噩夢。在長江上行不通,日本人就會選擇陸路。所以我格外擔心幾條橫穿大別山的路,經過天門口的這條路雖然不是重中之重,卻是奇中之奇。有些話今日還不能對你們說,我只要求三件事,第一件當然是修杭家的房子,我已經決定了,就叫九楓樓,有九棵大楓樹立在那裡,該有多牢固。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也與房子有關,雨量室和測候所都要重修。三種圖紙都在這兒,你們一看就明白,這不是一般的房子,甚至還不是一般的堡壘。你們要將這三處房子修築成要塞,能夠抵擋大炮的轟擊。九楓樓是中心,雨量室和測候所則為犄角。馬隊長應該明白這種陣式的厲害吧!聽說天門口有個規律,死人一多就會鬧驢子狼。我再告訴你們一個規律,凡是打過大仗的地方,都會出現霍亂。日本人敢來,我寧願天門口同時出現驢子狼和霍亂。最後我還要對林師傅說幾句,你不要以為這事與打鐵無關,也不要以為我會要你打出三根鐵索橫在西河上,叫你來是要讓你心中有數,我會給你幾千斤生鐵,時候一到,你得將它們全部燒成鐵水,澆在這些房頂上。」

  馬鷂子說:「到那一天,馮旅長的隊伍也要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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