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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屁股下不開花

  六 一

  一朵雲正用潔白打掃自己的四周。雲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揚的鐘聲從屋頂的鐘樓裡傳出來,在秋日的晴朗中喚起種種難以捉摸的惆悵與寂寞,仿佛那是從大鐘邊緣無限延伸而去的波紋,不用等到鐘聲消失,懷念之情就會油然而生。天空很乾淨。一些碎片般的東西在飄,樣子也是乾淨的。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仿佛有一層薄到極點馬上就要融化成水的冰覆蓋著,淡淡的!淡淡的,這是一種未知的藍。但是只要一提到藍,譬如說淡淡的藍,便如畫蛇添足。只需抬手指向天空,或者努努嘴揚揚睫毛,說聲淡淡的就恰到好處,別人絕不會以為那意思是指炒菜時鹽放少了。

  天空淡淡的,這樣的天氣一年中只有幾天。它不是天高氣爽、試圖將永生永世不能相逢也不想和解的夏季和冬季調和在一起的秋季。夏季的風只會貼著天邊走,高處的樹梢會搖晃著迎合,長在矮處和長得低矮的樹木,只能抬頭仰望。冬季降臨,風變了方向,勁頭也足了,一陣陣地貼著地面摸索,一旦找准人的腳背,便往上爬,一直嗆到喉嚨。惟有秋天,大風小風都在齊人腰的地方拂來撫去,褲肥衣寬道德嚴厲的女子也能顯出婀娜身姿。秋季不一定是淡淡的;淡淡的,卻惟有秋季。人們一天到晚為衣食忙個不停,無暇發現這一點,那些不必為溫飽發愁的人,也不會去琢磨。只有少數高貴的人,才能體會這種存在於細微之間的巨大差別。

  百折千回,縱橫于群山之間的西河已經足夠寬了,旱季到來後,水線從兩岸同時後退,遠不及雨季氾濫時的模樣。那些掛在西河兩岸因季節變化呈現出絳紅色的河柳,不再披著洪水來時染上的泥灰,卻無法擺脫那些糾纏不清的浪渣。這些從上游漂下來的東西,有被洪水連根拔起的喬木、灌木,還有各種各樣的草莖。當洪水越過傳統的坡岸,沖進有人家的地方,產生的浪渣就格外豐富,有時候是一頭豬,有時候是一隻狗。今年的雨季,甚至有一頭水牛被掛在兩棵並排的河柳上,還沒來得及成為其他動物的美食,就被咆哮的洪水及其席捲而下的沙礫將皮肉啃得精光,剩下一個大致完整的骨架。淹死水牛的七月,酷熱難當,天地都悶悶的,仿佛是不祥之兆。這種預兆很快就在秋天裡應驗了。

  秋來水淺,幾個捉沙狗頭魚的孩子,在細沙中,抓出一隻紅色的毛線線頭。如果是大人,必定會信手一扯,爭回家去給女兒或是妹妹紮頭髮用。孩子們卻順著紅毛線用手在沙子裡一點點地往前扒。紅毛線由幾尺變成幾丈後,大人們也對它產生了興趣。紅毛線一直不斷,它在沙子裡穿行,橫跨有流水的河床和沒有流水的河床,停在一堆由雜草組成的浪渣旁。浪渣裡有一隻女人的布鞋,紅毛線的另一頭就系在這只女人鞋上。幾天後,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帶著幾個自衛隊士兵,陪同一個女人從下游一路找來。看到紅毛線,戴眼鏡的男人格外高興。女人是上游王家垸一個富人的老婆。

  富人結束逃亡生活領著新娶的小老婆回來,她受不了冷落,後悔不該留下來看家,就穿上丈夫以前從武漢給她買的紅毛衣,順著河流往下走,想找個能淹死人的地方一死了之。一路走來,總也找不到讓她覺得合適的深潭,女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將心愛的毛衣拆了,還原成一根紅毛線,跟著它往西河左岸走。心想若是毛線能夠一直牽過河,就去縣國民政府擊鼓鳴冤。細細的紅毛線竟然能夠橫跨西河。女人不相信,以為紅毛線在半路上有斷頭,順著紅毛線回到出發的地方。從頭到尾,從尾到頭,紅毛線都是完整的。女人確信這是天不讓死,她用細沙將紅毛線一點點地埋好,然後真的去縣裡狀告自己的丈夫。西河流了不知有多久,這是它所見證的第一件離婚案。戴眼鏡的男人是國民政府新任縣長,他被紅毛線感動了,大筆一勾,判女人贏了官司。從那以後,說西河只有女人的一件毛線衣寬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說西河是一根紅毛線就能系住的東西的人也是見多不見少。所有這些都不能折損西河。

  順流相望總也望不到邊的田畈,每年旱季都竭盡全力地往河床上擴展。種蘿蔔,種油菜,種麥子,種土豆,所有從河床的潮泥中獲取好收成的希望都不會被放棄。那些成年累月做粉絲,淘鐵沙的勞作,更是水流退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水流漲到哪兒才撤到哪幾。為數不多的印染坊,用的是最大的缸,燒的是最大的灶,將一匹匹織好的土布放進最大的鍋裡猛煮一通,再用木棍撬起來扔進河裡,十裡八裡的流水,今日變成黑色,明日變成藍色,後日又會是紅色。與河流息息相關的田畈,變化的動靜能使山水激蕩。一片綠色中有一塊黃了。一片黃色中有一塊綠了。五彩繽紛中有一塊白了。這些跟隨季節變換的顏色,仿佛長翅膀的鳥兒,翩翩飛舞,呼風喚雨。

  田畈是心曠神怡的去處。從開犁、耖田到插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說笑女人樂,沒有一個月時間,下游綠油油春風無論如何也鋪不到上游。秋收秋播更是花費工夫。西河兩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並非秋天真有那麼長,而是因為冬日的悠閒,不知不覺地讓秋意隨心穿越了不同季節。幾把鐮刀在一丘透黃的稻田裡割上幾天,早已是司空見慣,就算再延長一陣也沒人著急。特別是那些每丘超過三畝的稻田,莫看水稻長得與別處大同小異,鐮刀一揮差別就大起來,而一旦到了六畝或六畝以上,這種差別就會更大。

  也不是存心偷懶,這麼大的面積,應該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天的福氣。」心情好時,雇工們更會說話。聽著這樣的好話,大田的主人還能說什麼哩,工錢是事先說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長,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後,再散淡也不會拖到那時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會說閒話,男人家裡的女人,女人家裡的男人,見了都不高興。在大田裡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一道田埂將一對兩對或者多對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從中間開鐮,說說話,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他田裡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難。一年中最後的勞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個月二十天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會有大田。

  大田能將快樂的種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開花結果。

  對秋天的任何愛與珍惜,都比不過西河兩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的高峰大嶺就顯出各自的神奇。季節中春天最早來到山裡,可轉眼間,萬仞千峰就將它推開了。爛漫的山花也是這樣,開得越早,被群山丟棄得越快。沒有哪種花能夠開遍整個春天。最豔的燕子紅也不能例外,必須等到春意到達頂點春潮湧到最高潮時,燕子紅才跳出來將春天的燦爛推向高潮,然後,甚至還沒遇上一場風雨,就先自凋零了。一朵花只能開出一種顏色,而到了秋天,一片葉子能夠一口氣變出綠的黃的和紅的三種顏色,有時還有紫的藍的,也許還有更多,只是因為大家的疏忽,沒有細心地去觀察。葉子不僅能從頭到尾經歷開花的季節,還能深入冬天,映著冰,襯著雪。在大別山最深和最高處的天堂裡,葉子是最豐富的,即使落了,還要在地上鋪出美麗的層次。遠遠看去,甚至可以說山是用葉子壘起來的。

  緊挨著西河的矮山上,高大的闊葉喬木與針葉喬木混雜著生長在一起。在樹林的空隙處斜掛著一片片新墾的坡地,四周還鑲著焦黑的燒荒痕跡。遠處的山更高,闊葉的植物長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馬尾松。有馬尾松的山不是最高的,最高的山是天堂,馬尾松部長不上去,生長著的全是油松。在針葉馬尾松和針葉油松統治的山上,最好的季節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雪即將降臨的初冬。針葉的最下層變黃了,一簇簇地聚集在每一棵樹上,等著雪落前風起的時候。

  也許只要一陣風,或是兩三陣風,絲絲墜地的針葉,就會將一座座高山染得金晃晃的。

  人們趕在初雪之前,帶上竹筢子、繩子和沖擔,不理睬那此一向當做柴火的灌木,匆匆地順著山路一節節往高處爬,直到置身于落滿山坡的松針裡,才緊趕慢趕勤扒苦做,將地上的松針用竹筢子攏到一起,再用幾根挺直的檀樹枝或栗樹枝做筋骨,砍幾根葛藤,從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結結實實的兩大捆,叫一聲喲嘿,鉚足力氣挑上肩。男人才會將松針捆成與人齊高的大捆。而女人只需一抱接一抱地將松針堆到齊下巴高,再使勁往下壓至腰間,然後將繩子兩端連到一起打上兩道緊緊的活結,雙手抓住繩子,背起一大捆松針往回走,速度從不比男人慢。

  在高山上積攢了一整年的松針比任何時候都香,別的柴火能放在屋簷下就不錯了,金光燦爛的松針從來都是存放在廳堂裡,無論有多擁擠,立春以前都會有它的一席之地。那是從當年往來年延續的一種吉祥。吉祥請到家,雪就會落下來。雪後的松針每一根都被凍得通紅,那樣的松針只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柴火,不能享受金色松針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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