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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一蓬青果能在秋風中變紅變豔,一條小蛇能鑽出老皮不斷長大,一棵大樹能變成受人寵愛的橋樑。在群山和曠野之間,西河兩岸的事物層出不窮。一顆瑪瑙置身于滿河的沙礫裡,誰能一眼尋得?淡淡的,就是這種瑪瑙。看不見找不到都源於心裡沒有想到,在溢滿河床的黃沙白沙深處,永遠存在著找到瑪瑙的可能。對於一條穿行百里的大河,沒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無疑是莫大的悲哀。

  從新芽含羞到細葉揚眉,有了陽光雨露的經歷,一片葉子也有屬￿葉子的憧憬。

  雲水翻騰,山彎地曲,有水隨水流,沒水隨風飄,一粒細沙必定也有與眾不同的嚮往。天上也有雲,地上也有雲,萬物如此,誰也無法例外。在天門口,人們喜好大紅大綠,那種淡淡的高貴難以被多數人接受。本來就如夢似幻的意境,更成了心懷高遠的一種理想。

  一些塵埃在天空飛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總在遷徙的候鳥。大的是雁。雁飛得高,又不在這一帶落下,人們難得見到它的模樣。好多年前,有幾個女人在西河邊洗被子,一隻雁從天而降,濺起來的河水打濕了她們的身子。女人們不認識雁,以為是哪個放鴨子的人將死去的鴨子,扔過來嚇唬她們。雪大爹在書畫裡見過雁,杭大爹在六安附近的一座湖裡見過雁。聽說是雁,許多人都圍過來看。那一陣,整個天門口人都振振有詞:雁就是野鴨子,野鴨子就是雁,飛上天的是雁,飛不上天的就是野鴨子。比較起來,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鳥,雖然年年準時在這一帶出現,遮天蔽日地盤桓好幾天,這麼多年卻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名字。非得說起它們時,寧可叫它們從北方來的雀兒。落雪之前,從北方來的雀兒一直忙著覓食,只有天亮之後和天黑之前的一段時問裡,才會一圈接一圈地繞著河谷盤旋。它們還喜歡在一天當中的幾個固定時間裡,一隻挨一隻地停在家家戶戶的瓦脊上,瓦脊上站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葉子的桐梓樹、木梓樹以及所有枝不繁葉不茂的樹枝上,如同士兵排著隊就地休息。從北方來的雀兒,帶給天門口一股鮮活的生機,一陣雀兒來,一陣雀兒去,在天門口空前的落寞裡,半個月時間哪裡算得上長!成千上萬的雀兒飛走了,一聲聲叫得人心驚肉跳的雁鳴也消失了。

  一條紅鱗斑斕被天門口人叫做鬼魚的紅鯽魚,像太陽一樣在水底閃耀著。溪流裡的石頭長著綠苔,長長的細絲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儼然女人剛剛洗過還沒有紮起來的長髮,一縷縷,嫋嫋娜娜,聽任輕盈的鬼魚穿梭其間。逆流而行的鬼魚慢悠悠地遊著,遇到嘯水(注:嘯水,河水流經淺灘時,沸騰似的樣子)時才會使勁擺幾下尾巴,一旦越過嘯水,便回歸悠閒模樣。年年臘月都要壘壩攔水竭澤而漁的小溪,去年意外地沒有乾涸。那些受人喜愛的魚類沒有被捉去做年菜,讓人討厭的鬼魚也活得更好。月亮悄悄地淡入天際,太陽正往山後落去,透明的溪水也暗淡了,鬼魚在小教堂和白雀園前面那處最急的嘯水上接連跳了幾下,便突然轉身毫不猶豫地順著水流方向快速遊去,直到消失在兩條溪水交匯時產生的大股嘯水裡。

  有鬼魚在是一種寂寞,失去令人生厭的鬼魚,寂寞就變成另一種樣子。就像對淡淡的,淡淡的理解,這樣的寂寞也許就是無邊無際的心靈的頂端。只有站在這樣的頂端,才能感到躺在絲絲懷裡名叫一縣的幼小嬰兒和躺在線線懷裡名叫一鎮的較大幼兒那囟門上的每一次搏動。所以女人們才會小心翼翼把握著自己的氣息,惟恐傷及甚至毀掉能夠在自己懷裡成長得光輝燦爛的屬￿個人、也屬￿大家的世界。

  一粒橢圓形的燭光掛在窗口上。面對黑夜,它格外小心地凝斂自身,偶爾隨風搖擺一下,又趕緊抽身,將細小的身軀牢牢地釘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睡意沉沉,僅有的燭光越是顯得沉重。不是因為它企圖照亮而又無法照亮整個黑暗,也不是因為它無意照亮任何的黑暗,而是因為它太想將自己照亮了。

  有燭光的窗口是能稱出黑暗重量的盤子秤,是能量出黑暗體積的大方鬥。在沒有燭光的黑暗中,聲音的變化莫測,氣味的捉摸不定,薄霧無休止的纏繞,還有陣風輕輕重重的撫摸,似乎都與某種神秘有關。有了燭光,從燭光照耀下的黑暗裡透出來的是由衷的恐懼,那些連燭光都照不透的深意裡藏著什麼哩?沒有燭光的夜晚並不黑暗,有燭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夜晚是一種毋須懷疑的存在,黑暗卻非如此。在更多更實際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靈的一種狀態。一株小草枯黃;一朵鮮花凋謝;一隻_ 黑螞蟻被壓在青石滾下面;一條紅鯉魚讓吸血螞蟥叮得全身發白;一隻野兔一次次地逃脫獵狗的追逐,最終還是倒在它的爪下;獵狗又被躲在下風處的豹子盯上,只需它一個猛撲,兇猛健壯的獵狗就會成為更加兇猛健壯的豹子的美餐。不要說任何一種生命的消失,一盞燈被風吹滅,一顆流星劃破天空,一條河流在旱季裡乾涸,一座山被野火燒得通體焦黑,都是引發黑暗的因素。從黑暗中派生的恐懼越多,衝破黑暗的渴望越強烈。走火人魔的亡命之徒才對死亡無所畏懼。比沒有太陽、月亮和星星照耀的黑暗更黑暗的,是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裡的殺戮之心。

  死亡如燈滅,失去燭照的黑暗所面臨的不只是恐懼。在這塊天有根、地有緣、風有來由、水有盡頭、黑暗與光明總有分野的世界裡,一粒燭光以它的警覺與敏感,守衛著那些用夢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濕透枕頭、無憂無慮盡情享受的人。在長達百里的西河上,在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名叫天門口的鎮子裡,有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延續著這粒燭光,一絲一縷地傾訴著未來。許多時候,陪伴這燭光的只有天際的孤星,也只有孤星才能體味她眼前微不足道的歡樂、縹緲難繼的幸福。一粒燭光就像經歷不凡的賢哲。

  那滿地繁燈,不過是些玩把戲的花拳繡腿,看上去熱鬧非凡,到不了半夜就會煙消雲散。是真賢哲就不會走鄉串戶花言巧語,就像一粒燭光夾雜在萬家燈火中,別的燈火正旺時,它是亮著的,所有燈火熄滅了,它仍舊亮著,別的燈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這粒燭光卻始終不滅。

  一隻麻雀跳上窗臺啁啾幾聲,天要亮了。整個夜晚都在空中巡視的貓頭鷹,終於有機會跟在麻雀後面,隔窗望著那粒燭光。貓頭鷹瞪著雙眼,其實什麼也沒看見,但它明白燭光就在那裡。貓頭鷹飛走了,只有一股風吹在窗紙上,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寧靜。

  「它是與人心做伴的。」

  「察覺到它,就是福音。」

  這兩句話都是雪檸聽梅外婆說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來的雨雪高懸在頭頂上。經過連續十天的淒冷,突然開始轉暖,河谷裡一陣陣地刮起這個季節少見東南風。雪檸在外邊看罷了雲,還沒進門,就從常天亮嘴裡聽說,有人從武漢捎信來了。常天亮替她想好了,肯定是柳子墨,寫信替自己打前站。雪檸被這個久未聽人提起的名字弄得面紅耳赤,她怕常天亮聽見自己內心急劇的跳動,連忙後退兩步。可是已經遲了,常天亮臉上的鼻翼和嘴唇變癟了,耳朵也耷拉下來,喉嚨裡一聲聲失望地長歎著。雪檸又上前兩步,嘬起雙唇對著常天亮的眼窩吹了一口氣,許願說,假如真是柳子墨的來信,她往後就天天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氣,直到他看什麼都清清楚楚為止。常天亮滿意地笑了,雪檸才放心地繼續往回走。

  梅外婆端莊地獨自坐在那裡:「要來貴人了。」

  雪檸故意說:「不是說貴人出門,風雨相隨嗎,可天氣這麼好!」

  梅外婆平靜地說:「我怕開口就說柳子墨要來天門口長住,你會高興過頭。」

  雪檸將臉埋在信紙裡,不讓梅外婆看到自己滿臉的高興。信不長,兩句用於開頭的尊稱後,便說起要來天門口建一座測候所。

  接下來那一半的內容,雪檸看不下去,淚花在眼前形成一層濃霧。

  黃昏時,雪檸親自去鐘樓敲了一陣鐘。與清晨的鐘聲相比,黃昏的鐘聲更讓人激動。雪檸以為這是柳子墨要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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