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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董重裡失蹤的第四天早上,怨氣沖天的簿公佬終於等來放行的命令,不用邀約,大家就湊到一起喝出七分酒意,將西河裡一字擺開的七條簰,箭一樣往下游撐。西河兩邊的主要路口上都有設卡盤查的,走在水上的簰卻異常順利,一次打擾也沒有。河水越來越深,眼看就要到白蓮河了,突然出現的傅朗西和杭九楓才將他們攔住。杭九楓沒有上簰,上簿的是傅朗西。傅朗西望著與在天門口出發時無異的貨物,滿臉的不解與惶惑。按道理,陸地上不見蹤影的董重裡只能通過水路潛逃,光禿禿的幾隻簰在西河上行駛,任何時候都是一目了然。簰上沒有蹤影,董重裡又不能變成魚蝦入水遊,一個大活人究竟藏在哪裡呢?傅朗西很清楚,沒有簰公佬們的幫助,董重裡不可能離開天門口。簿公佬們不僅不怕他的警告,還理直氣壯地辯解,董重裡的說書天下第一,只有前世和來生都是苕的人,才會放他走。

  傅朗西將簰公佬中最好出頭露面的餘鬼魚看了半天,最終只問了些與董重裡失蹤毫不相關的話。傅朗西一直沒有想通,餘鬼魚這個叫法從何而來。

  「也不知父母生我時吃了什麼藥,別人身上曬黑了用刀也刮不掉,我這張皮,無論怎樣曬,也黑不了,只會紅,就像水裡的鬼魚。

  更怪的是,只要隔上幾個月不下河,這紅就會褪色,變成白的,和那些成年不出門的裁縫差不多。」

  餘鬼魚哀歎,閻王好不容易給了一個好八字,自己卻不爭氣,進錯了命門,投了一個窮人胎。餘鬼魚嘴裡有些漏風,一下子跳到董重裡身上:董重裡正好與他相反,董重裡是八字不好,投胎時誤入富貴人家的命門。傅朗西警覺起來,在此之前,董重裡說的話做的事,沒有他不清楚的,這話卻從未聽過。傅朗西堅信餘鬼魚是董重裡失蹤事件的參與者。一隻簰飄在水上,宛如女人脫光了衣服,除了心事,什麼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槍沖著簰旁邊的深水放了一槍,警告餘鬼魚,這筆賬不會輕易了結,不管今後哪一天,只要知道了是他幫助董重裡逃跑的,他都不會有好日子過。臨走時,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歎,董重裡的目光太短淺了,想事情也只會一片一面,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記得手心,這樣做是很不合適的,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吃虧。

  回來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樣,咳嗽得很厲害。一天晚上,頭都快咳炸的傅朗西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跑到西河邊,將那些堆在河灘上的皮油逐個踢了一遍。有簰公佬過來問,傅朗西瞪著紅通通的眼睛,聲稱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腦袋。簰公佬聽了競不做聲,扭過身子回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續了很久。

  藏完糧食又將自己藏起來的董重裡失蹤兩個月後,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楓做好撤離天門口的準備。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鐵沙炮。杭九楓選了一個風高夜黑的夜晚,抬鐵沙炮的人也是百裡挑一的骨幹分子。整個天門口明白實情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大家都以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陣,再打馮旅長一個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從杭九楓對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勢不妙,她不喜歡杭九楓說的話,像往常那樣繼續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勢無限好的歌曲,聲稱,到時候將孩子扔在誰家門外就行。

  越擔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縣的男孩出生在這一年的九月十三日。這一天,百里之外的縣城終於落入馮旅長和馬鷂子之手。那些盼著馬鷂子的人,也開始在天門口四周偷偷地燒煙,或者放冷槍。傅朗西站在小教堂門口,朝著人心惶惶的民眾發表安撫演說時,白雀園門口的阿彩身下現紅了,緊接著,一個不滿五斤的男嬰早早地穿過命門,將一頭烏黑的秀髮展現在眾人面前。

  一縣洗完三朝後,反國民政府的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主力從大別山區北部運動過來。獨立大隊以及各區鄉的小股武裝一齊行動起來,數不清的人和槍將天門口鬧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紅火。大家齊叫一聲幹,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順著西河往下沖,一心一意要吃掉馮旅長的隊伍並奪回縣城。槍林彈雨地打了幾天,馮旅長的陣地仍像銅牆鐵壁巋然不動。率部親征的張主席得到情報:在兵強馬壯的保安旅背後藏著政府軍的一個主力縱隊。他馬上虛晃一槍,率先揚長而去。急需用勝利來穩定局面的獨立大隊等地方武裝,來不及散開就被乘勝追擊的政府軍圍在回天門口的路上。政府軍的大炮和重機槍比冰雹還凶,他們占著好山勢也只能抵擋半天,只有獨立大隊突了出來,其餘三千多人或是戰死,或是被活捉後再用機槍一排排地掃射而死。

  國民政府關於馮旅長的保安旅必須死死咬住第四方面軍主力的命令救了獨立大隊。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獨立大隊和第四方面軍的一部分同時回到天門口。那些人毫不客氣地集合起獨立大隊,將年輕力壯的人盡數挑出來。第一個被挑中的人是杭九楓。因為是第一個,挑他的人多說了一句話:「你,去少共國際團!」

  杭九楓從小教堂的左邊站到右邊,不明白這是做什麼。清點結束後,那些人才說,這是張主席的命令,為了保衛紅區,地方武裝的精華應盡數充實主力部隊。說話的人態度驕橫,說任何人如藉故離開,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面軍是半夜裡走的。黎明之前獨立大隊也從天門口離開了。

  阿彩還在哭哭啼啼地牽念杭九楓,傅朗西生氣地踢開白雀園的大門,大聲命令她,立即將一縣交給絲絲撫養。剛過二十天,一縣就由五斤長到六斤。段三國代替絲絲接過一縣時,不無高興地說,這小鼻子小眼睛長得與杭九楓一模一樣。獨木橋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來不及了,要卷起褲腿蹚水過河。傅朗西在黑暗中發一聲喊,提醒她還在月子裡,不能沾涼水。傅朗西當然不會背阿彩,背阿彩過河的是別的男人。夏天已經過盡,夜晚的西河水很涼,跟在身後以防萬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發佈命令。阿彩突然發現一個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聞聽此言傅朗西也覺得奇怪,一直忙於應對緊張局勢,半口藥也沒吃,轟轟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覺地好了。

  他想起麥香以及有關麥香的那個話題,依然不相信是自己與麥香的貪歡,才導致久咳不愈。東邊山頂顯出一絲魚肚白,地上有些細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的一處山坡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擺弄著乳房,大約是被人背著過河時受到擠壓,沒人唆的奶水溢出來,一股女人香在晨風裡飄來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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