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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糧食藏完了,董重裡將一張紙交出來,每一處藏糧食的地方,上面都有詳細記載。夜裡,董重裡沒有回小教堂,大家都以為他在楊桃那裡過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說書用的鼓上放著一封信:「對於現狀,我越來越失望,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個被特務暗殺在武漢街頭的紅色女子所宣傳的。在心裡,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與任何人沒有關係,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說成是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現今前方大捷,後方沸騰,形勢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將個人的想法付諸行動。一切與蘇維埃有關的物品都已留下,一切與蘇維埃無關的物品,請代為轉交我至愛的愛人楊桃。在這許多人已經將殺人作為實現自己夢想的主要方法時,我只能選擇離開。我很想再回來,點著油燈說書給所有人聽。只要這種慘重的殺戮停下來,我一定會回來的。」桌上的鼓很孤單,從不分離的鼓板顯然被董重裡帶走了。

  「往日我來天門口,你老兄擔心我會一個人離開,還用這鼓和鼓板打比方,沒想到食言的會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著,捧著鼓等著別人將楊桃叫來。

  這時候,杭九楓已經嚴令下去,所有進出天門口的人和物,都必須嚴格盤查。任何有關董重裡的消息,務必火速報到小教堂。

  有發現董重裡的,言語和行為都不得無禮,能勸就勸,不能勸的就將董重裡留在原地等候。杭九楓說的每句話,傅朗西都沒有反對。

  楊桃很快來了。還沒聽完傅朗西的話,她就哭起來。任憑別人如何詢問,楊桃都是一樣地回答:「董先生,你為什麼這樣狠心,說走就一個人走了。別人你信不過,未必還信不過我嗎?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腳,我是你的舌頭尖。你要我做的說的,我就做就說;你叫我不做不說的,我就不做不說。"

  傅朗西丟下楊桃去了一趟紫陽閣,回來後,就讓放了楊桃,還將鼓給了她,要她日後見著董重裡,好言勸他回天門口,不想做同志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從梅外婆和雪檸那裡得到答案,昨日夜裡董重裡沒有去她們家,董重裡要走的事,楊桃更是一點也不知情。傅朗西問杭九楓是否相信這話。杭九楓回答,傅朗西都相信了,他當然更相信。

  說歸說,做歸做,以天門口為中心,方圓五十裡的盤查卻是無比徹底。沿著西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楓,在離石橋鋪不遠的河灘上發現一個酷似董重裡的男人。隔著一裡遠,杭九楓放了兩槍,子彈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楓回天門口報告說,幸虧那人不是董重裡,真是董重裡,自己這樣做,傅朗西會要他的命。杭九楓有意這樣說,傅朗西聽了卻毫無反應。

  一條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沒找到董重裡的半點蹤跡。

  裝好皮油的簰,在河邊等了又等,總也不見放行。

  心煩意亂的簰公佬們,越來越不想聽常天亮的說書。常天亮也不想說書。董重裡最近教的說書過於悲傷,每練一遍,都要費掉不少心氣。然而,傅朗西要聽。傅朗西將他關在小教堂裡,掇著一壺釅茶,自飲自聽。

  是人禍,不單行,欲聽三國演義英雄會,先知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壺,瞪著那對越大越渾濁的眼睛:「我聽他說過,這地方是『人魂』,不是『人禍』。」傅朗西低頭想了一陣,說話時,依然沒有抬頭。

  「董先生最近教我時,老將這兩個字改來改去。」

  傅朗西重新掇起茶壺,讓常天亮繼續說書。

  是人禍,不單行,一遭一遇連性命。早教人魂識大體,天降萬物作先生。穀種一半是人種,一粒穀勝過千兩金。穀命一半是人命,一粒谷勝過萬擔銀。金子重,銀子輕,買不來一兩穀的魂。細細谷兒細細命,細細身子細細魂,圓圓癟癟一副殼,人和谷,命連命,人幫谷來穀幫人。檀木扁擔肩上扛,毛竹籮筐掛兩邊,左手拿著高粱帚,右手握著木揚杈。一心一意不二法,呵護穀魂回家門。新倉修在大門後,八塊杉木鑲成門。

  舊倉仍在向南房,十丈圈席九盤旋。風不透,雨難淋,溫暖舒服又平穩。待到明年新氣象,呼風喚雨到田裡。吐嫩芽,長翠葉,揚心蕊,打滿苞,盪氣迴腸又一春。地耕完,田犁盡,稻場石滾豎當橫。家家請回牛大王,雞蛋糯米宴牛魂。洗澡木盆當菜碗,兩隻木桶行酒令。哪有英雄無海量,獨來獨往點孤燈。皆因牛馬唇不對,有人斟來無人飲。角披紅,尾懸赤,四蹄踏著彩霞行。掛銅鈴,解鼻繩,一串響鞭炸入雲。幹乾脆脆一聲叫,大小牛魂聽得清。地已涼,天已冷,半年勞累半年輕。

  一條細繩挽雙角,連起寒露接清明。沒有螞蟥抱腿咬,不見虻蠅滿身叮,除了菜園不能去,天方地圓作閒庭。飲水撐寬胸前胛,牧草鼓起軛肩峰,雪凍冰封睡暖圈,要吃夜草有苕藤。待到明年三月三,再現真魂顯本領。

  常天亮歇下來要喝壺裡的茶時,挨了傅朗西一聲輕罵:「董重裡的本事沒學到家,德性先都會了。」常天亮趕緊用嘴巴對上壺嘴猛唆了兩口,「這些說谷說牛的詞,全是後來編的。先前並沒有這樣文氣。董先生要我告訴你,這都是在為你著想。」

  「說人吧,再畫蛇添足,說麥呀羊的,人就沒地方放了。」傅朗西嘴角一動算是笑了。

  人生一丈比河短,命高八尺比山低。天上星星數不盡,地上美女占不盡。河裡細沙數不盡,別人錢財貪不盡。三魂七魄與生來,七魄三魂相依命。魂主髓,魄生精,精養氣,髓育形。人種本是天來物,萬里雲霞當坐騎,自從落地分界限,魂魄附體難移易。不料那天受驚恐,端端好命要叛離。心兒怦怦跳入嘴,魂兒顫顫落背脊。解開衣領吸口氣,脫下褲子撒泡稀,兩隻巴掌搓火氣。五日之內無異樣,又過十天也平常。三七二十一天后,食不甘味睡不香,冷汗流落全身力,光天化日瞌睡長。山間豹子認作貓,河裡王八當成寶,指著爹娘問是哪個,掐住脖子愛細腰。丟魂失魄今與古,問天問地問河橋。一把白米撒向東,兩把白米撒向西,三把四把向南北,天不著急人心急。母親趕緊點上燈,推開窗戶掩上門。好菜好飯好人情,大魚大肉大人心,九根香燭飄百里,一碗清水滿乾坤。新衣服,縫好了,新褲子,藍布的,夢裡盼到醒來時。銀手鐲,淚汪汪,金項圈,哭泣泣。板凳叫得啞了喉,門窗哭聲傳鄉里。

  茅草深,露水重,孤魂野鬼惡又凶。岩洞寬,心不容,打草驚動小小龍。遇山高,難如意,雷劈火燒怎逃避?繞山腳,也不好,水進石裂慘兮兮。野鬼說話得反聽,瘟神指路要逆行。天下道路長又長,只有回家路最近。路上河水渾又渾,只有回家水最清。河上木橋窄又陡,只有回家橋最平。橋上女人白又嫩,難比家中女人能。上有三十六不要,隨波逐流要不得。下有七十二不能,暮雨朝雲哪能行。謝了天,謝了地,脫身孤魂不游離。黑螞蟻,黃螞蟻,三爬四爬到家裡。雞鳴狗咬不用怕,鑼鼓喧天也莫奇,打槍放銃樹系紅,全是化凶求吉利。花街柳巷風過也,書場戲臺雲行疾,猶猶豫豫留後患,千載輪回萬年遲。

  悲悲戚戚的說書結束了。常天亮走到街上,又被叫回來。

  「不就是說書人嗎,有什麼了不起,到今日還懷才不遇?你師傅是在懷才不遇吧?他編這樣的說書就是想讓我聽。若是早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偏偏不聽,讓他的才華,在你肚子裡爛成沒人要的大糞!你說說,董重裡是不是在指桑駡槐?我看是的。莫看你將詞兒學得那樣動聽,會聽的人都能聽出你師傅一句接一句罵人的聲音。我就不信,這麼多人加在一起,還不如他一個人正確。不管他心裡想什麼,都不能動搖我的意志。天下哪有能將大好河山拱手相送的人,不用點非常手段行嗎?」傅朗西說完想說的話,指著門口。讓常天亮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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