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董重裡點頭。歐陽大姐也跟著點頭,兩隻不太大,也不太亮,但是彎得很有情調的眼睛裡露出幾絲少有的柔情。董重裡的手帕至少同歐陽大姐的手帕一樣乾淨,放在哪裡,哪裡就會出現一朵白雲。

  「自己用的手帕自己才能洗乾淨。」

  那記耳光很重,它帶起來的一股風從左至右穿透董重裡的兩隻耳朵,引發了尖銳的嗚叫,重歸天門口後還不絕如縷。當天晚上,歐陽大姐給董重裡松了綁,還要他猜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歐陽大姐說了兩種可能,放了他或是殺了他。董重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一種。歐陽大姐抿嘴一笑,當即宣佈對他和他的部下的審查已經結束,他們隨時可以離開。歐陽大姐誠摯地說,打董重裡的耳光是出於對他的負責,宣佈董重裡沒事也是對他負責。董重裡義無反顧地邁開腳步,身後留下歐陽大姐的一串話:「女人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我可以不信任你董重裡,但是我信任一個走了那麼多難走的路,還能將手帕洗得如此乾淨的男人。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也不要讓自己的手帕髒得像一塊抹布。」

  董重裡很想回答,這種事根本就用不著別人提醒。突然間,他覺得歐陽大姐非常可憐,這一想,說話的機會就錯過了。

  在最後時刻,歐陽大姐勸董重裡,不要再給張主席寫信了,張主席是天生的領袖和導師,一切問題都比他看得遠、看得清楚。

  董重裡一隻腳在牢門外,另一隻腳在牢門裡時,再次從心裡確認:已是非離開不可的時候了,再不離開就將鑄就終身大錯!不是離開歐陽大姐翻雲覆雨之地,董重裡將牙根咬出血來告訴自己:回到天門口,離開天門口!

  一塊手帕對命運的影響,使得董重裡的心性豁然開朗。

  董重裡少帶回一個人,多帶回一紙蓋著大紅印章的收據:「經雙方當面點驗,銀元一萬三千塊查收清楚無誤。」董重裡沒有感覺到完成任務後的輕鬆,而是正好相反。他內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銳利,想從收據裡透視出更多的東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從座座瀑布驚天動地跌下來的水,一流到他心裡,就變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見底,卻不瞭解其中深淺。一個叫黃水強的大活人,既是傅朗西的親戚,又是獨立大隊的骨幹,竟然開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種場合上,一次次地說,用不了多久,當逃兵的黃水強就會滿肚子後悔地回來。在公開場合裡,董重裡只講過一次,他的話很簡單:「對於獨立大隊,黃水強離開得越早,所造成的損失就越小。當然,黃水強肯定要回來,只是用什麼身份回來卻很難說。」董重裡少而又少的話,還是讓傅朗西很丟面子。傅朗西沒有聽杭九楓的話。他不會用保衛局的辦法對付董重裡,也不像杭九楓那樣認為董重裡的內心深處出了問題。

  從來沒有對誰動手腳的傅朗西很生氣地踢了杭九楓一腳。好在傅朗西的力氣有限,換了別人就算沒把他的腿踢斷,也會將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楓從今往後少管董重裡的事。傅朗西說得很明白,在董重裡和杭九楓之間,自己更親近董重裡一些,只要是他們之間的糾紛,他一定會拿杭九楓是問。挨了踢的杭九楓格外高興,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誰親近,反而不會那麼客氣。傅朗西對董重裡越來越客氣,正好說明他們之間已不是很親近了。

  傅朗西又罵了一聲:「放你娘的黑狗屁!」

  對於傅朗西來說,這一踢一罵,都是前所未有的行為。

  六 十

  幾場雨落下來,西河從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漲船高的季節,一艘掛著白帆的嶄新木船從下游駛入天門口外的河灣。那些悠閒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觶公佬,在餘鬼魚的帶領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一架。船主再三聲明是傅朗西要他們來運皮油的。餘鬼魚哪裡肯聽,仗著人多,使出各自身上的蠻力,硬是將幾千斤重的木船抬起來,擱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公佬的飯碗,在水裡走的人一直守著這規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鐵船,都不能進西河。木船的確是傅朗西派人請來的,集了一個冬天的山貨必須早點運出去,交通員接二連三地送來命令和情報,第四方面軍打仗打得太凶,物資消耗非常快,急需經濟上的支援。

  簿走得慢,載重量又小,遇到急事當然不行。簿公佬卻不管這些。

  僵持幾天,傅朗西發起火來,讓獨立大隊的一百多人,將木船抬回水裡。用木梓榨出來的皮油,還要放進木桶裡凝固成形。若是放在打豆腐用的黃桶裡,成形後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則只有八十來斤。西河裡最大的簰也只能裝五個大皮油,或者二十個小皮油。木船運載力大,一次就能裝幾十個大皮油。裝著幾十個大皮油的木船,順水沒走多遠,就讓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們費盡力氣,好不容易脫了身,還沒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話的解公佬的視線,船底又擱淺了。木船掙扎著慢慢遠去後,西河裡的水退了。曬在岸上的簰,盡數被簰公佬們拖入水中。從上游到下游,隨時隨地都能聽到簰公佬在響亮地吆喝。西河裡能行船的時間很少,至於是哪幾天,誰也算不准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來。搶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從天門口到白蓮河,來回一趟比平時少用兩天。

  餘鬼魚他們帶回一條讓人振奮的消息。政府軍第三十一師的兩個旅在麻城一帶被殲滅,第三十師的兩個旅雖然僥倖沒有被殲滅,卻在黃陂北面受到重創。傅朗西和杭九楓興奮之餘仍有遺憾,若是被殲滅和被重創的四個旅,也包括馮旅長的保安旅就好了。

  等著生孩子的阿彩閑著沒事,就去段三國家看一鎮,順便將段三國挖苦一回,要他重新替政府軍算算帳。段三國用小木棍在地上劃了許多正字,算到最後,他說,這樣打下去,政府軍必輸無疑。

  董重裡從頭到尾冷靜得像廟裡的菩薩,他事先聲明自己的話會讓大家掃興:「我要挑幾個人,趁形勢不錯,送些糧食到天堂去,預先藏著,防備將來有不測。」

  杭九楓說:「你又不是過窮日子的人,為什麼也開始吃著碗裡愁著鍋裡?昨日夜裡,我和阿彩說,這樣下去,張主席真的會請我們到武漢去過八月十五,上汪玉霞店裡吃桂花冰糖餡的中秋月餅。

  阿彩想吃月餅,想喝酸梅湯,還想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裡生孩子。」

  董重裡固執地堅持了三天。傅朗西只得答應他的要求,十天之內,先前跟著董重裡送銀元的十幾個人,完全聽從他的調遣。

  「我要替你們準備八千斤糧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萬斤。這些糧食將分別藏在十個地方。」董重裡說到做到。所有運往天堂的糧食,都是夜裡運上去的。白天裡,不管是在天門口,還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裡都不讓運糧的人露面。幾趟下來,糧庫裡幾乎空了。董重裡的想法就是將其搬空:「現在的形勢好,糧庫沒糧,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這一次傅朗西沒有同意。董重裡也沒有堅持。他在小教堂裡靜坐一陣,獨自出門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裡沒心思多看楊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檸面前:「我既沒有錢現買,也不可能在今後找機會償還,但是我急著要兩千斤曬乾了,放上一年半載都不會壞的糧食,不然,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後來,董重裡將這話說給傅朗西聽,傅朗西瞪眼睛望著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話:自己若是女人,也會被他打動。

  雪檸答應給一千斤糧食,梅外婆說:「再給一千斤吧,就當是我給的。」又將楊桃叫來,「你雖然還沒從董重裡那裡得到名分,夫妻情義卻是實實在在的,你也給一千斤!」常娘娘提著一杆大秤一兩不差地稱出三千斤糧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女人的行為弄得感慨萬千: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只要認准一件事,絕對比男人死心塌地。

  董重裡將自己到處藏糧食的行為叫做貓屙屎自己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