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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懷著夢想,杭九楓將百年老牆上的白粉當成阿彩的笑臉。

  萬物花開的黃昏,阿彩出現在曾經使她消失的西河邊。滿面霞光的阿彩與剛從饑餓中掙扎過來的天門口形成鮮明對照。她從專心看雲的雪檸身邊經過,一邊陪同的楊桃輕輕地「啊」了一聲。

  開始割麥子的前一天,還有許多人在雪家門口排隊領取賑粥。同大家一起熬過這場饑餓的雪檸也不例外地憔悴了。雪檸是不會餓著的,餓著的是她的心。春風得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報告自己已圓滿完成任務,然後才回到白雀園。正在忙碌的杭九楓笑得十分勉強,惹得阿彩不能不問:「怎麼樣,不歡迎我回來?」

  杭九楓撩開衣襟,露出母豬一樣的肚子,還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虧你跟著別人走了,若是餓成我這種樣子,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阿彩連忙去裡屋找出一罐紅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時候太急,忘了說家裡還藏著一罐紅糖。」

  阿彩用開水泡了一碗紅糖水,盯著杭九楓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畫紅瓶桃,杭九楓的臉色眼看著就轉過彎來,人也來精神了,一隻手還在上門閂,另一隻手就已經在脫阿彩的衣服。阿彩笑著讓杭九楓為所欲為,只有一樣與以往不同。以往這種時候,阿彩小是將雙手舉得高高的同身子一起擺成一個大字,就是緊緊摟著杭九楓的腰,像螞蟥一樣粘在一起。這一次,阿彩將兩隻肘子支在床上,雙手托著杭九楓的腰,護著自己的肚子,不讓杭九楓的身子猛烈地往上撞。杭九楓抽空問她這是為什麼。

  阿彩笑出聲來:「再過幾個月,你就用不著同馬鷂子搶一鎮了!」

  「你懷孩子了?」杭九楓翻身坐起來,阿彩懇切的表情逼得他再次急促起來,「是不是我的種?」

  「你怎麼了,忘了自己往日說的話?」

  「我說什麼話了?」

  「除了你,沒有第二個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機試一試?」

  「你把話說得那樣死,我還不能動動這個心!」

  「莫說那麼多閒話,到底是誰的種?」

  「我也不曉得!」

  「你自己做的事,為什麼不曉得?」

  「只怪人家不按規定辦事,一過燕子河,他開始撒野。」

  「打死我也不信,還有第二個男人喜歡癩痢婆!」

  「你以為我會勾引他?實話對你說吧,到這一步也是萬般無奈,都是那幫壞蛋逼的。那天夜裡,不知從哪裡鑽進一隊憲兵,將我們住的旅店翻了個底朝天。你也明白,當憲兵的個個就像是皇帝的兒子,皇宮之外誰也不怕。隔壁房問的一對男女帶著吃奶的孩子,都被憲兵們懷疑是假夫妻。我們這樣子更加說不清楚了。要怪也只能怪這幫壞蛋,要不就怪鄧巡視員,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將衣服脫了。脫了上衣還不行,下面的褲子也得脫光。你不瞭解鄧巡視員有多英明,憲兵們砸開門闖進來,二話不說就掀我們的被子,要不是全脫光了,還像前幾夜那樣和衣睡在被窩裡,恐怕當場就被憲兵們用槍打成了篩子。憲兵們在旅店裡折騰了半夜,我們都不敢穿衣服,好不容易熬到憲兵們走了,這才發現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剛開始我也替你難過,覺得對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幾天以後已經很不錯了,換了你,頭天晚上就不會守著煮熟的魚兒不沾腥,不然你也不會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個妻子!」

  「原來你是與老子抬杠!」被杭九楓拼命壓在內心的火氣,一下子激了出來。阿彩與巡視員扮假夫妻該是多麼愜意的事,天冷的時候往南方走,天熱起來又往北方走,去的時候經過六安、九江、南昌和贛州,回來時,繞道長沙、岳陽、武漢三鎮和黃州,沿途看花賞柳,品茶嘗酒,有馬時騎馬,有轎時坐轎,有車搭車,有船乘船,竟然還有臉說出攀比的話來。杭九楓越想越氣,掄著巴掌照著阿彩扇過去。阿彩早有準備,頭一偏,順勢撲過來,張嘴咬住杭九楓的手臂。兩個人拳打腳踢打了一陣,阿彩突然尖叫一聲,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不動了:「杭九楓,虎毒不食子,這種說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淚眼婆娑地解開褲子,將一張帶血的草紙丟在地上,「你不是總說要替杭家扳本嗎,你不讓我生兒子,難道想用自己的屁眼屙!」

  杭九楓一時沒了主意,也不去想別的,慌慌張張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著急,追著他的身影,連連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彩下身再也沒有出血。梅外婆說阿彩肚子裡的孩子還有希望保住時,杭九楓差點哭起來。阿彩在家養了幾天,杭九楓不知該做什麼好,也不管阿彩頭上那些放著亮光的疤痕癢不癢:「你的頭與別人不同,這輩子說什麼也離不開我!」杭九楓一隻手抱著阿彩的頭,一隻手掬起摻了芒硝的水,均勻地灑在上面。這種輕車熟路的舉動,很快喚起阿彩的反應。趁著阿彩溫軟得像是一隻大蠶時,杭九楓問,難道鄧巡視員沒見過她不帶頭巾時的樣子?阿彩說,鄧巡視員很斯文,從不碰她的頭巾,只是進六安城時,幾個壞心眼的巡邏兵藉口搜查,將頭巾扯掉了,為此鄧巡視員還生氣地將那幾個巡邏兵訓斥了一頓,過後鄧巡視員教她,一個人總會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生理缺陷,這不要緊,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楓不太高興聽到這些新名詞,他覺得鄧巡視員天于心理缺陷的判斷很適合自己,阿彩懷了孩子他反而不高興,阿彩險些像楊桃那樣流產時他又著急。往後的日子裡,杭九楓仍在繼續著這種心理缺陷,阿彩脫光衣服睡他也難受,阿彩不脫衣服貓狗一樣連皮帶毛地鑽進被窩裡,他更難受。

  阿彩帶回來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處,蘇維埃的勢力十分強大,男男女女過日子的模樣就像戲臺上演的戲。壞消息是:馮旅長部隊的裝備已經夠精良了,新近調來暫時駐紮在武漢和黃州的大批政府軍主力部隊卻更勝一籌。在馮旅長手下,團長才有將校呢穿。新調來的這些軍隊,將校呢都穿到連長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筆挺,不扛步槍時介個都像軍官。

  每三十個人就有一挺機槍,每一百個人就有一門迫擊炮,就連準備抬死人和傷員的擔架上,都配置了嶄新的毛毯。

  天氣在一天天地變熱,開過花的樹上,掛著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著肚子,整天都在嚼著這些東西。因為阿彩變得害怕芒硝氣味,杭九楓不得不將白狗皮收起來,等日後有機會時再拿出來硝。白狗皮藏得不見蹤影的那天,白雀園內再次傳出吵架聲。

  這一次是阿彩逼問杭九楓將白狗皮藏在哪裡了。杭九楓不讓阿彩管這事。吵到後來,阿彩將心裡的話挑明瞭,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只要讓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裡只有白狗皮,從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楓面前提雪狐皮大衣。杭九楓極不高興,他已經說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說那東西不在自己手裡,他用阿彩頭上的癩痢作比方,問她願不願意同沒治好的癩痢頭共用一隻枕頭。阿彩氣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楓威脅說,阿彩若是將胎兒打成血泡掉出來,只能使自己丟下往日與阿彩的夫妻恩愛,只認絲絲做妻子。鬧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第三個半天,兩個人又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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