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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杭九楓和董重裡互相看了一陣。「莫讓他們搶,將糧食分了吧!」隨後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背對背地站了一陣。「傅政委是不會同意的。」之後,一個人往湯鋪方向走,另一個人往鎮內走,最終的結局是兩個人再次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我們可以將生米煮成熟飯,他想不同意也沒用了。」兩個人將辦法商量得沒有任何漏洞,再次分手時,董重裡突然發了一聲感慨:「這是你我之間惟一一次沒有分歧。」

  天黑之際,離上街口最近的那戶富人正在吃雞蛋,杭九楓突然闖進來。富人們害怕了:「你又沒說要雞蛋,只說要米,早說要雞蛋,就給你了。」杭九楓帶著富人們送上的十五隻熟雞蛋回到小教堂,董重裡已將傅朗西送給楊桃、楊桃一直沒有喝的老米酒帶來了。趁人不注意,杭九楓將一瓶燒酒倒進老米酒裡,拌均後再分成三大碗。一切準備好了,這才叫傅朗西過來。

  傅朗西很高興,一口氣吃了四隻雞蛋,身上有力氣了,才開始誇杭九楓真有本事,這種時候還能弄到這麼好吃的東西。董重裡後吃雞蛋先喝酒,他將酒碗放下來:「老米酒到底與別的酒不一樣,進到嘴裡就覺得肉奶奶的。」傅朗西趕緊掇起來喝了一口,卻覺得味道不對。董重裡和杭九楓一齊解釋說,老米酒只能是冬天釀、冬天喝,天氣一返春,老米酒就會變味,像摻了燒酒。「愛酒的人更喜歡這樣的老米酒。」杭九楓將自己的那碗老米酒一口氣喝得精光,「這是全天門口最後一點老米酒了,今日不喝,再想喝時就得等上大半年。」董重裡掇起酒碗,邀著傅朗西,也學杭九楓一口氣喝得精光。不怕燒酒的杭九楓沒醉,傅朗西和董重裡同時醉倒了。

  此後不久,成百上千的人就將小教堂圍得水泄不通。

  「這些餓瘋子,只要有吃的連命都不要!他們吃了我們挨餓,我們吃了他們挨餓,這也叫平等吧!」

  杭九楓親自動手打開大門,糧食真的不多,他讓黃水強拿著大

  刀守在門口,進來的人先要將鍋煙墨抹在自己臉上。一人一碗米,領到了就回家,誰想投機取巧領第二碗米,也不用上蘇維埃法庭。

  當場就讓黃水強照著那張不知羞恥的臉上砍一刀。杭九楓大聲說話時,有人從人群中揪出一個老頭。老頭叫屈說,他兒子的確已經領過一碗米,但兒子已分家另起爐灶過日子了。杭九楓不信,早上還看見老頭與兒子共一隻碗,在紫陽閣前喝賑粥。不待杭九楓發話,老頭連忙轉身躲進小街深處。

  「這米比珍珠還金貴,拿回去要一粒粒地數著下鍋,別一餐煮了,多摻些細米蒿、地米菜。有些實話只有我才會說,蘇維埃雖然對窮人好,但也不會將窮人寵上天。你們以為蘇維埃好說話,連放屁砸痛了後腳跟也要來蘇維埃叫苦叫冤,那可就是自己害自己r.我是記得的,往日你們餓得趴在地上吃觀音土,也沒有人去找國民政府要糧食。為什麼哩?因為國民政府不是窮人的政府。你們來找蘇維埃,正好說明蘇維埃是窮人的政府,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的政府!」

  吵吵鬧鬧好幾天的天門口終於安靜了。傅朗西一覺醒來,就發現床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傅朗西顧不上別的,拿起來就吃。糯米飯吃完了,夜裡的事也問清楚了。杭九楓坦白地告訴他,自己有意要將小教堂裡存放的糧食,分給那些餓得歪歪倒倒的窮人,所以才用摻了燒酒的老米酒將傅朗西和董重裡醉倒。吃過糯米飯的傅朗西渾身都是力氣,他將手槍摔得砰砰響,吼叫著要槍斃杭九楓。一粒糧食沒有,獨立大隊的人都得餓肚子,萬一走漏消息,不要說馮旅長的部隊,就是馬鷂子帶著自衛隊來騷擾,都會十分危險。杭九楓固執地不肯認錯,杭家向來是劫富濟貧。看見別人餓得要死不活的樣子,他心裡就難受。

  「到底只是個硝狗皮的傢伙,不配當領袖!」

  不管傅朗西有多憤怒,杭九楓還是不服氣:「割了耳朵輕一邊頭,我還不想操這個心哩!」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董重裡主動站出來。傅朗西卻像沒有聽見。

  離麥熟還有二十天,段三國突然主動獻計,讓人送信給馬鷂子,說一鎮和線線餓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糧食來恐怕難保性命。傅朗西不願做這類事情,全權委託給董重裡。董重裡也沒有親自去做,轉而交給杭九楓。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送信人的杭九楓,對這種事非常內行。相關的信很快就送到馬鷂子手裡。離麥熟還有半個月時,那個來報過信的湯鋪男人又出現了。杭九楓所要的五千斤糧食,已經上路了。只要杭九楓這邊說話算數,確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內這些能緩解燃眉之急的糧食就能運到天門口。「你回去轉告馬鷂子,一鎮是我的兒子,只要有一粒米,我就會變出飯來給他吃。」第三天早上,幾隻運糧食的簰出現在離天門口不遠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糧食盡數分下去後,蔓延在西河兩岸的饑荒變成一種出奇的平靜。

  傅朗西很不明白,國民政府統管的各種隊伍全都閑著沒事,為何不趁此機會發起全面進攻。他和董重裡討論幾次,又同杭九楓討論了幾次,甚至還問過梅外婆和雪檸,所有深刻瞭解戰爭規律以及對戰爭規律一竅不通的人一致認為:這種反常的平靜是一場大戰的前兆。

  五 七

  從馬鷂子那里弄回的五千斤糧食並沒有緩解傅朗西的憤怒,擅自打開糧庫的後果還在陰暗地表現著它的嚴重性。不能出任獨立大隊副指揮長,這讓杭九楓每次面對杭家廢墟時,都有一種愧對祖先的煩惱。有天夜裡,杭九楓睡在絲絲的床上,沖著線線吼叫:「馬鷂子還沒回來,你有什麼好高興的!」隔著一堵牆,線線像往常一樣坐在被窩裡小聲唱歌:「最高興馬鷂子回來的是你,他不回來,你就當不成副指揮長。」杭九楓不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得透穿,本來就是亂世出英雄,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一覺醒來,杭九楓回到白雀園,從牆角的水缸裡撈起白狗皮掛在竹竿上。在芒硝水裡泡久了,白狗皮越曬越臭。不時有人探進頭來張望:「這麼臭,阿彩回來時一定不敢進門。」太陽越來越熱,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結晶成一片雪白。杭九楓心裡一動,突然冒出一種夢想。前後不到半個小時,杭九楓就被這種夢想弄得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會用芒硝加上別的一些東西炒制炮藥,自己為什麼不能將這種傳統發揚光大,製造出一種威力強大得能夠炸塌半座山的炮藥哩!將這樣的炮藥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馮旅長的千軍萬馬一來,只需點燃火撚,就會讓他們隨著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做了百年之後的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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