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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聽傅朗西如此相問,杭九楓也情不自禁地改口了:「好吧!不是我說不過你,是因為我從心裡佩服你!」

  傅朗西向杭九楓保證:阿彩此去只是假扮夫妻,任務一完成馬上能回來。杭九楓苦笑著表示,也許這是天意,娶了兩個女人的男人不將女人借出去,別的男人更不會將僅有的女人借出去。杭九楓總算答應下來。他走到鄧巡視員臨時居住的屋子裡,阿彩迎面走來他也沒理睬。鄧巡視員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有女人剛從屋裡出來,手捧一本小冊子,出神地坐在燈下。

  「你曉得列寧嗎?」鄧巡視員突然變得盛氣淩人。

  「曉得。他和我一樣,又和我不一樣。平時我喝粥吃紅苕,他是喝牛奶吃麵包,這是不一樣。」鄧巡視員問話的語氣讓杭九楓感覺不舒服,他故意說些邪話,「像我一樣的是,他從小到大也是一直站著屙尿。」

  鄧巡視員失望地一扔小冊子:「你是老資格的蘇維埃人,卻不瞭解列寧在哪些方面與自己真正一樣,又在哪些方面與自己不一樣。列寧喜歡暴力革命,這是與你相同的地方。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心裡總在想著全世界,而你的眼睛只會盯著天門口。」

  杭九楓從沒有像今日這樣固執:「杭九楓想天門口,張九楓想地門口,李九楓想水門口,王九楓想山門口,天下的大事情不就解決了!」

  從鄧巡視員屋裡出來,杭九楓非常揚眉吐氣,自己逞一時之快的幾句話,竟然讓鄧巡視員找不著下文。已經同傅朗西談完話的阿彩等在小教堂門口,兩個人並肩走在小街上。白天裡由冰融化而成的水正在重新凍結成冰。閃爍在阿彩臉上的興奮,被臨街窗戶上的燈光放大了許多。好幾次,杭九楓想暗地伸腳絆一下阿彩,摔掉她身上那些令人生厭的東西。杭九楓最終沒有捨得下手,回到家裡,還沒上床,阿彩就主動朝他懷裡拱。杭九楓將所有過程都省了,氣呼呼地將一串狠話灌進阿彩耳朵裡:「說好了,你們只是做假夫妻,不許來真的!」

  「你這樣說話,我還敢回來嗎?」

  「癩痢不癢,你就俏起來了。有種的一去莫回頭!」

  阿彩如何扮做他人妻子杭九楓沒有見到。離開天門口時阿彩還穿著獨立大隊的服裝,為了不讓別人看出蹊蹺,他們要走一兩天,到了燕子河一帶,再換上夫妻裝束。鄧巡視員扮的是從武漢過來考察氣象的柳子墨。傅朗西特地從雪檸那裡要來柳子墨離開天門口時,沒有帶走的書籍和記錄文稿,連同留在段三國那裡的湖北省國民政府的信函,一起交給鄧巡視員。阿彩扮成別人妻子的主意是黃水強說出來的。傅朗西帶著黃水強親自將阿彩和鄧巡視員送到燕子河邊,看著他們換好衣服過了河,才往回走。在黃水強眼裡,經過喬裝打扮的阿彩與鄧巡視員真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杭九楓後來很惱火地罵黃水強瞎了眼睛。

  臨分手時,傅朗西將二百塊銀元,還有二十一件戒指耳環等金器給了鄧巡視員,托他交給中央委員會。傅朗西不無遺憾地說,雖然大別山區全盤經濟較為困難,這兒的經濟卻略有辦法。過些時,他就要派人送一萬三千塊銀元給駐紮在大別山北部的張主席他們,如果不是交通不便,他可以經常替中央委員會解決一些經濟問題。

  正月十五夜裡,有人敲開段家的門,將已在絲絲身邊睡下的杭九楓叫起來,從燕子河回來的傅朗西在白雀園等著他。見面之後,才明白什麼大事也沒發生。傅朗西不知從哪兒弄到一罐麻城老米酒,還有鹵菜。

  「一個人喝酒太沒意思,麥香死了,楊桃流產了,董重裡抽不出空,只好請你來陪陪我。」說話間,傅朗西已將一碗熱乎乎的老米酒喝光了,「酒能助興,也能亂性。加上我這身子已有的毛病,除非老米酒,我是不會沾邊的。老米酒好哇!」喝到渾身發熱時,傅朗西紅著臉說出了心裡話,「那天你說的話提醒了我,細細一想才明白,這心窩總在一鼓一鼓的,原來裡面裝著那個出水芙蓉一樣的雪檸。」

  傅朗西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心窩。杭九楓也放開了,三下兩下解開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胸脯:「男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好女人誰不喜歡。我也是個好色的傢伙。打雪家的土豪時,阿彩都將那件雪狐皮大衣穿上身了,卻讓我硬脫下來。不為別的,雪檸身上還沒長出肥肉就如此動人,做男人的哪會不生出貳心。」

  「這話太絕對了,董重裡就不會。」

  「我不想他。我從來就不想他。想他太沒意思。」

  「可是,常守義死了,杭天甲也死了,剩下我你他三個骨幹,可不能再出問題。你猜鄧巡視員在路上對我說了些什麼?他說,對董重裡的使用一定要注意把握,這人骨子裡有股傲氣,要當心古往今來歷史上經常出現的清流亂政的問題在天門口重演。」

  「姓鄧的以為自己官大,是幾省巡撫,什麼話都敢說。」

  「也莫說,董重裡確實變了。往日,他老是字字見血地批評我。

  自從去河南新集見過張主席,他什麼話都不對我說了。」

  「反正我不相信董重裡會出問題。倒是鄧巡視員,他那樣子,一聽說有人假扮他的妻子,頭髮都要朝天長了。若是有人用天天泡在牛奶裡洗澡的女人來引誘,他能抵擋得住?」

  「莫說人家,你自己呢?才幾年時間就娶了兩個女人。」

  「可是我沒有出賣任何人呀!」

  「我一直沒有同你說起過,董重裡以為我喜歡你的頑強和膽量。其實不然,真讓我喜歡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氣。我總覺得你身上的痞氣和別人的不一樣。」

  「我這人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誰對我好。」

  「記住我的話,這一生有兩個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檸!」

  「傅政委喜歡的女人,我哪敢動心思。」

  「大錯特錯!雪檸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

  她是罌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會上癮的鴉片花。你讓阿彩戒鴉片的經過多難呀,那麼長的時間,中間還幾經反復,相當於攻克一座縣城。對於雪檸,沒事時看一看、說一說,是可以的,就像鴉片,一點點地嘗,可以用來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藥,讓人只記得醉生夢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時是往心裡去,一絲絲地醉,一絲絲地醒,好比做了場美夢。不像燒酒,醉與不醉都在腦子裡,就像被人揭了天靈蓋,放進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樣的女人。雪檸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們溫柔如水,實際上是最濃最烈的燒酒,喝一次腦子就被洗一遍,喝兩次,就被洗兩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數越多,到後來就會變成她們的一根手指頭。」

  「傅政委說得真對,我聽你的。」

  「也不用全聽,這次讓阿彩離開,你還是可以反對的。」

  「有兩個女人的男人都反對,那就沒有人同意了。」

  「你說的倒是大實話。往後若有變化,你還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傳,說的話,放的炮,都算數。」

  「九楓啊,這輩子你不當英雄真是天理難容啊!」

  「杭家男人生來就是英雄!我不會為這種事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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