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門外發出很響的一聲。聽得出來,又是董重裡摔跤了。他顧不上拍拍滿身的泥水,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說,隱藏在河堤後面的哨兵抓到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董重裡還沒說完,留在外面等候的陌生男人徑直走了進來。陌生男人威風凜凜地讓別人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個人同他說話。杭九楓從沒遇到這樣的事,瞅著儀錶堂堂的陌生男人,肚子裡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裡一起退到外屋等著。一會兒,傅朗西滿臉微笑地走出來,要杭九楓去炊事班想想辦法,一定要做出一桌不亞於年飯的飯菜來。

  過年之前,為了年飯要吃好,傅朗西也發過這樣的話,臉上的神情卻是遠不及今日。

  「這是個有來頭的傢伙!」杭九楓嘀咕著,沿著滑溜的小街來來回回地跑。梅外婆和雪檸總是那樣好說話,不管誰來吩咐,都一律照辦。其餘富人家一見杭九楓親自上門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樣東西都是雙手掇著交給杭九楓。做好的飯菜擺上桌,杭九楓就走開了,傅朗西沒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裡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人吃好了,回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裡他們才上桌吃那些剩飯剩菜。

  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楓帶著幾個人跌跌撞撞爬過西河。護送陌生男人的七八個人全受了傷,他們堅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動了。安頓好這些人,杭九楓又從西河那邊跌跌撞撞地趕回來。

  直到封山的凍雨和積雪開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裡、杭九楓等人同桌吃了一頓飯。傅朗西介紹說,陌生男人姓鄧,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派來的巡視員。天門口暴動那一陣,自己去金寨縣與他見過面。來的時候,鄧巡視員走的是靠近武漢三鎮的西線,回去時不能走原路,才選了從天門口經過的東線。護送鄧巡視員的是一個手槍班,他們不瞭解沿途情況有了很大變化,誤入由集體反水的民眾同自衛隊一道設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傷。勉強走到西河邊,又遇到凍雨,寸步難行。鄧巡視員只傷著幾處無關緊要的皮肉,於是就獨自過了西河。

  鄧巡視員帶來幾張《中央日報》和《掃蕩報》,從一條接一條的大標題到一篇接一篇的文章,全都清晰無誤地寫著: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之夜,日本海軍第一外遣艦隊和駐上海日本海軍陸戰隊,突然進攻閘北地區。他們用坦克、裝甲車掩護步兵,向我軍防線猛衝。戰爭爆發後多時,敵軍一無所獲。那個口出大話「發生戰爭,四小時即可了事」的日軍司令發狂了,淩晨四時四十分,又出動飛機,對我軍陣地狂轟濫炸。上午十時,商務印書館總廠和中國文化寶藏之一的東方圖書館先後起火,呈不可救滅之勢。北火車站鐘樓、大廳中彈,站內鐵道炮車被炸毀兩節。狂轟濫炸之後,敵軍以鐵甲車為前導,向寶山路、虯江路猛衝,欲佔領北火車站。一天一夜打下來,完全出乎中方的意料,日本駐滬副領事向上海市政府提出停戰。英、美兩國領事也出面調停,提出一月二十九日晚九時起,雙方暫行停戰。孰料當天夜十時起,敵艦突然開始炮擊,日軍又一次大舉進攻。一月三十一日,英、美兩國駐滬領事約中日雙方在英國總領事館談判。

  讀完報紙,董重裡悶悶不樂地向鄧巡視員敬酒。

  酒杯一碰,鄧巡視員的話更多了:「這些報紙我們要反過來看,上海的形勢遠沒有這些文章說得好。我聽過美國人的廣播,戰爭打響時,駐上海的日軍只有海軍陸戰隊一千八百人、武裝日僑四千人、飛機四十架、裝甲車數十輛,另有海軍艦隻二十三艘。這麼點兵力打了兩天,就將國民政府嚇得屁滾尿流地遷都洛陽。國民政府怕死,日本人就更加無法無天,二月二日,他們從國內增調航空母艦兩艘、各型軍艦十二艘、陸戰隊七千人增援上海。才過一天,又決定增派第三艦隊和一個陸軍混成旅緊急馳援。美國人消息非常靈通,日本人的援軍,肯定會另尋突破口,估計過不了幾天就會從江灣和吳淞等地發起更大規模的進攻。你們沒有去過上海吧,我在上海住了很多年,如果我有軍艦,也會這樣進攻。」

  董重裡有些不滿意了:「國難當頭,這樣說很不妥。」

  傅朗西連忙打圓場:「議論一下戰法,也是可以的。」

  鄧巡視員張大嘴做出笑的模樣卻沒出聲。

  好在談起如何對付日本人的侵略時,鄧巡視員與董重裡等人的意見非常一致。就像一個家庭,兄弟之間平時矛盾再多,遇到外族來犯,只能團結一心,短刀長槍一致對外。鄧巡視員還問杭九楓,國家危難到那一天時,願不願意與杭家的死對頭馬鷂子和解。杭九楓倒是坦率,想也不想就說,和解也是暫時的,等到日本人被消滅了,還要回過頭來找馬鷂子報仇。鄧巡視員不僅毫無責備之意,還誇獎杭九楓樸實可敬,對國際國內的政治鬥爭一點也不外行。

  不知不覺中四個人都喝高了。不等散席,鄧巡視員就拿起筆,寫了幾張標語,號召民眾站起來,反抗國民政府對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卻將槍口對準只想爭取過好日子權利的窮人的政策。鄧巡視員對著白紙一揮而就,大家都覺得鄧巡視員文采過人。鄧巡視員寫了幾張就不寫了,他要傅朗西另外找人,多抄寫一些。傅朗西去門口看天氣,順便讓杭九楓回去叫阿彩來,將佈告抄寫二十張,明日一早派人四處張貼。

  五 五

  阿彩過來抄寫時,鄧巡視員同傅朗西一起進屋看過一次。鄧巡視員當面問,像阿彩這樣出身的女子,肅反時為什麼沒有被殺掉?

  阿彩和杭九楓當時吃驚不小,細細品味才明白鄧巡視員不僅沒有惡意,語氣中還有讚美的成分。阿彩心性飛揚地抄完佈告,放下筆招呼杭九楓回家,傅朗西卻要他們留下來,商量一件要緊的事情。

  二人分坐兩邊。居中的傅朗西面帶難色有話說不出口。

  杭九楓從沒見傅朗西這樣為難:「是有刀山還是有火海,我們都不怕!」

  阿彩也說:「不是一樣人,不進一家門。九楓說的話也是我的話。」

  傅朗西用手指頂頂自己的喉嚨輕輕咳嗽一聲:「這事對你們不是太為難,為難的是我自己。實話對你們說吧!中央委員會在等著瞭解這邊的情況,鄧巡視員出發時沒有將路上的情況考慮好,三天的路走了半個月,先前所做的一切準備都白費了。而且敵人已經得到鄧巡視員要離開大別山的消息。這一陣,四面八方守卡的軍隊多如牛毛,莫說派十幾個人,就是派敢死隊武裝護送也是雞蛋碰石頭。為這事鄧巡視員急得舌頭上長了幾個血泡。硬辦法行不通,我們只好往軟的方面想。」

  一番開場白說過了,傅朗西要阿彩先到鄧巡視員屋坐一坐,說說話,等自己同杭九楓商量好了,再叫她過來。阿彩的腳步變成同鄧巡視員打招呼的聲音傳過來。傅朗西盯著火盆說出來的話,杭九楓在沒聽見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朗西希望杭九楓能夠同意,讓阿彩假扮鄧巡視員的妻子,途經政府軍重兵把守的六安、九江、南昌和贛州四大重鎮,將鄧巡視員送到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所在的井岡山地區。傅朗西再三強調:鄧巡視員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天門口一帶長得漂亮的女人不少,氣質上能夠同其相配的惟有阿彩。阿彩讀過書,也見過世面,遇上盤查對付起來容易許多,換了別人弄不好就會出差錯。最重要的是:鄧巡視員是廣東人,阿彩是廣西人,說起話來口音幾乎一致。自古以來兩廣之間就是互通有無,廣東人娶廣西人、廣西人嫁廣東人屢見不鮮,阿彩和鄧巡視員扮做夫妻應該是天衣無縫。傅朗西以為自己將杭九楓想到的理由全說了,沒想到他仍舊冒出新的理由。

  「有一個人比阿彩更合適。」

  「你說說看?」

  「用不著我說,你早就曉得。」

  「我實在想不出你心中所指。」

  「你不說我也不說,免得說出那個名字讓你難受。」

  「你說的那個人是雪檸吧?」

  「是又如何,你捨得讓她換阿彩嗎?」

  「莫瞎說。雪檸不是我們的人。」

  「依我看,雪檸比董先生更像我們的人。」

  「你真的認為雪檸百分之百地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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