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那些分批回家過年按時歸隊的人,一路上不知跌倒多少次,好不容易回到小教堂,碰到阿彩,便誇大其詞地叫喊:「哪來的新媳婦,為什麼不認識!」阿彩的樣子正如剛結婚的新媳婦,眼窩四周有一圈淡淡的黑暈,臉色也有幾分嘎白,走起路來身姿還有些飄。

  凍雨將西河上下封得嚴嚴實實,路斷人稀,天門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拜年客。獨立大隊借機休整,歸了隊的和還沒輪到放假回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蒙頭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來,吃喝都在被窩裡。初七這天,凍雨終於變成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撤黃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一個人是董重裡。董重裡要去紫陽閣看楊桃。楊桃流產後,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課。連傅朗西都開玩笑地說,老天爺定了規矩,女人有兩件事是用不著男人管的,一是生孩子,一是來月經。流產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來月經,所以董重裡當然要管。董重裡轟然倒地的聲音驚動了那些緊閉著的門。一向斯文的董重裡從沒有這樣狼狽過,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站穩,又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人們邊笑邊說,董重裡到底不是天門口人,記不得野人的故事,凍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黃豆還滑。也有人替董重裡出主意,離雪家大門已經不遠,用不著站起來,爬幾步就行了。董重裡像是沒聽見,幾經反復,終於站了起來,昂揚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著,路再難走也不能學畜生。」

  董重裡閃身進了紫陽閣,人們餘興未盡,還站在各自門後,等著看第二個人如何滑倒。杭九楓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這種天氣裡出門。常娘娘跟在後面,走一步試探一下,走兩步停一下,根本走不過常天亮。

  「街上這麼滑,你不怕摔破了頭?」

  「落雪了,我出來看看!」

  「你和雪檸不一樣,莫學她,有雲看雲,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別人那樣,說瞎眼睛的人有什麼好看的,言語當中仿佛常天亮和雪檸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執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陽閣做事,不能老跟著。常天亮繼續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搖幾下。都以為他隨時都會跌倒,人們張著嘴將那聲驚呼準備得足足的。凍雨中的小街模樣有些腫,走完小街,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動了。杭九楓同所有人一起將那聲憋了好久的驚呼化作一股帶白煙的粗氣吐出來。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響。

  杭九楓也要出門,阿彩以為又想去見絲絲,攔著不讓他出門。

  杭九楓像頭牛一樣柢過來,將她撞開了才說,他要去小教堂。

  五 四

  「這種天氣,野人都不出門,用不著查哨。」

  「你就不能將目光放遠一點,沒有野人還有日本人!」

  杭九楓在小教堂門口碰見董重裡。董重裡的話讓他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怎麼將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覺得董重裡正在為早些時判自己坐牢而尷尬。聽到裡屋傳來傅朗西的咳嗽聲,杭九楓連忙走過去,將火盆裡一隻正在冒煙的炭頭子用火鉗夾起來,扔進門外的雪地裡。傅朗西捂著嘴示意自己咳嗽與冒煙的炭頭子無關,是夜裡睡覺沒當心,涼了後背。杭九楓自然要將董重裡說過的話複述一遍。傅朗西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憂國憂民!一月二十八日,日本軍隊突然進攻我們的大上海。你不好好跟著董先生學一學,只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哪天當了亡國奴都不曉得。」

  「小日本想幹什麼,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說打就打吧?」

  「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這叫侵略!你懂不懂什麼叫侵略?就像你們杭家往日幹的那些事,強偷!強搶!強佔!一家人搶劫另一家人是強盜,一個國家搶劫另一個國家就叫侵略!」也許意識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搖了搖頭,用緩和的語氣解釋,新絲想綢布店的夥計去六安進貨,順便帶回這個消息,是真是假還要經過證實。

  因為激動傅朗西又咳嗽起來,說話斷斷續續的。

  傅朗西隨後問起用麥香的糾巴做假髮的事。杭九楓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將自己做假髮的進度說了一番。做假髮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愛好,他一定要將假髮做得可以亂真。這與這副假髮是不是送給阿彩的無關,哪怕馬鷂子的小老婆線線要,杭九楓也絕對不會偷工減料。

  沒想到傅朗西突然舌頭一轉:「雪狐皮大衣在哪裡?」

  杭九楓一臉坦然地回答:「我也不曉得!」

  「阿彩說,雪狐皮大衣最後出現在你手裡。」

  「阿彩嫉恨雪家人,她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說真話,小心我像五人小組一樣肅你的反!」

  「真的,我真的不清楚雪狐皮大衣在哪裡。那天撤退時太慌張,那麼好的東西,不管誰撿到了,都不會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別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的好處,我還不明白嗎?狗皮硝得再好還是狗皮!雪狐皮大衣若在我手裡,早就拿出來了。杭家人膽子再大,也不會在你面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時,就說你是諸葛亮。」

  桌上的硯池快要乾涸了,杭九楓去廚房里弄了點清水,耐著性子替傅朗西磨墨:「麥香走了,你得早點找個紅袖添香的人。」杭九楓完全鬆弛下來。傅朗西擺擺手不讓他說這些。

  「這樣的話能寫在佈告上貼出去嗎?」正在草擬的佈告上有大小兩種筆跡,大字是先寫的,小字是後來加的。如何用文字表達肅反的種種事情,讓傅朗西很犯難,他添上去又劃掉,劃掉後又添上,將原本灑脫俊逸的文字弄得亂七八糟。傅朗西並非真正需要杭九楓的智慧,不等杭九楓回答,他又說開了:「什麼戀愛研究會,完全是比狗屁胡說還不如的狗屎胡說。別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瞭解麥香。結婚半年,只要一提戀愛她就臉紅。哪怕吹燈後脫光衣服,她也不讓我提這些。她說男女之問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總放在嘴上說,嘴上說的東西都不可靠,說一百遍不如高高興興地做一遍。這些蒙人的東西,我真不想寫在佈告上面。」

  「我出個管用的餿主意,真下不了決心,那就抓鬮!」

  傅朗西突然放聲大笑,開心的樣子好久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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