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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一個勝仗也沒打成的杭九楓終於回到天門口。傅朗西和董重裡也回來了。

  經過幾天休息,傅朗西親自主持召開了一場有三千人參加的歡迎大會。傅朗西在會上的講話非常客觀,既有好聽的表揚,也有不好聽的批評。受表揚的是敢死隊僅存的二十幾個隊員,挨批評的只有杭九楓一個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楓是一匹沒有韁繩的野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自天有邊、地有界,這樣的人就像一隻被人掐去腦袋的綠蒼蠅,叫得嗡嗡響,轉成花花樣,活路卻是一條也沒有。傅朗西將狠話說了許多,最後宣佈撤去杭九楓的一切職務,還當眾命令下了他的槍。在場的人都不敢動。傅朗西很生氣:「難道要我親自動手?」話音剛落,董重裡走上前來,毫不客氣地從杭九楓手裡拿過衝鋒槍。

  由於鄭貨郎的死,杭九楓還被帶上了蘇維埃法庭。主審官又是董重裡,他一上來就說,在天門口再也不能亂點鴛鴦譜,想殺誰就殺誰,不管犯了什麼事,都要經過蘇維埃法庭審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楓辯護的人是阿彩,她說一句,那些跟著杭九楓一路死裡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裡最後決定,論罪過杭九楓當服刑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組錯殺無辜的瘋狂性,敢死隊若不藉故撤離,一定會完全喪失戰鬥力,被自己人所殺,這一點上杭九楓為保存獨立大隊實力立了大功。功過相抵,實際服刑三年。

  事情過後,傅朗西問杭九楓有何想法。杭九楓真的沒有什麼想法,他只希望傅朗西幫他弄一些硝狗皮的東西,他要趁此機會將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給傅朗西。杭九楓肯定地說,傅朗西墊著他硝的狗皮睡覺,就不會咳嗽了。在硝狗皮的東西沒有弄到以前,杭九楓就在那裡擺弄從麥香頭上割下的糾巴,準備給阿彩做一副假髮。

  第六章 左手背叛右手

  五 三

  天門口有幾個人人都會講的故事。其中事關野人的故事是最受歡迎的。晚上點起燈的時候,大人一開口,在門口淘氣的孩子們就會圍到蠶豆大小的火苗前,使本來就不亮的四周顯得更加黑暗。

  故事說,往日某家大人去走親戚了,有個愛吃人的野人趁黑裝成孩子們的外婆摸進屋裡。野人說自己得了眼病怕光,不讓孩子們點燈。又說自己最近得了風疹,不讓孩子們開門去灶屋燒洗澡水。

  孩子們在黑暗中摸到野人手上的長毛。野人說,前些時自己生了一場病,沒吃到好東西,身上的肉掉了不少,人瘦毛就長。半夜裡,野人將同它睡一頭的妹妹吃了。野人嘎嘣嘎嘣地嚼妹妹的手指時,姐姐聽到聲音,問野人在吃什麼,野人說是在吃黃豆。姐姐伸腳一試,不見妹妹。野人說她起床屙尿去了。姐姐也去屙尿。她在馬桶邊沒有找到妹妹。這時候野人也來屙尿。姐姐發現野人屙尿時,不會坐在馬桶上,只能像男人那樣站得直直的,就明白它是野人。姐姐將家裡的菜油和黃豆撒在地上。野人沒有腰,滑倒了就起不來。姐姐拿起菜刀,輕而易舉地殺死了野人,替妹妹報了仇。

  杭九楓在小教堂關著,聽到外面有人在講這個故事,便隔著牆大聲說,天門口最會講這個故事的人是杭大爹,杭大爹學野人吃妹妹手指的聲音像極了,大人們聽了也會嚇得不由自主地往有亮的地方湊。絲絲抱著一鎮在小教堂裡轉一圈就走了。

  隨後又來了幾個老人。老人們話不多,也說到了野人。他們說天門口今年死人太多,腳力好的人又大部分在外逃難,年底的天氣也不好,搞不好就會下凍雨,弄得路上像撒了捉野人的菜油和黃豆,鬼都不敢出門,董重裡再不敲著鼓,打著板,來幾場說書,這年就會過得淡而無味。

  董重裡沒有和傅朗西商量就說:「那是應該的,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

  臘月二十五的上午,天上飄起了毛毛雨。

  「雨落早飯後,行人莫問路。」傅朗西在門口說了一句話,牢房就被打開了,「快十天了,憋壞了吧?」

  「又沒用刑,吃了睡,睡了吃,簡直就是讓我享福哩!」

  「從今日起,又該你吃苦了。」也不見傅朗西掏出半張紙片,他站在那裡背書一樣念念有詞地宣佈:根據蘇維埃政府的最新決議,鑒於杭九楓在天門口一帶實施蘇維埃武裝割據的進程中做出的非凡貢獻,特此赦免其全部罪過,准其出獄,余後諸事,另行安排。念畢,杭九楓感激地說了一句,先前他還不明白,為何上天對杭家這麼不公平,今日終於想通了,有傅朗西在,親娘親老子都是多餘的。

  傅朗西回答說,為了事業和理想走到一起的人,應該是世上最親密的關係。

  「出去之後你打算先見哪個女人?阿彩?絲絲?」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沒想好。」

  「你得將阿彩抓緊點,不然她會飛上別的樹。」

  傅朗西話裡有話。昨天晚上阿彩帶了一些糍粑來找他,就著屋子裡現成的栗炭火,一塊塊地烤熟了給傅朗西吃。香噴噴的氣味引來了董重裡,三個人在一起說了些逗笑的話。董重裡要去楊桃那裡睡覺,他剛走,阿彩就傷感起來。前些年在雪家住著,總盼著冬天早點來,冬天一來,雪家人全都圍著她轉,楊桃也好,雪大奶也好,年年都要學自己烤糍粑的手藝,可就是烤不出那種味道。那時候,雪大奶經常愧疚地表示,阿彩應該嫁一個比雪茄更好的男人。這些年她一直記著雪大奶的話,在遇到的男人裡比較來、比較去,比雪茄強的只有傅朗西。當時傅朗西不讓阿彩有進一步表示內心想法的機會,搶在前面說,自己也有這樣的經歷,自從麥香遇難,再好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一縷冤魂。傅朗西特意告訴杭九楓,從頭到尾阿彩都沒有提他。「阿彩是我用絲線系著的麻雀。」杭九楓說,他不在意阿彩空口說白話。但他心裡還是生出一些想法。

  離開牢房的杭九楓被楊桃攔在紫陽閣外。楊桃指著旁邊的大門說,梅外婆和雪檸已將白雀園還給阿彩了,開在雪家的東月門因此被封閉,要找阿彩請走白雀園正門。

  杭九楓還沒走過這道門,有些不習慣。阿彩獨自坐在火盆邊,猛一抬頭,發現眼前站著的竟是杭九楓,正要說什麼,杭九楓已經伸手抱住她:「你是不是動了歪心思,我關在牢裡,你只看了三次。」

  「傅政委早在我面前交了底,很快就會放你出來,當然用不著我著急。」

  兩個人輕車熟路,很快進入到各自的角色中。最癲狂時,杭九楓想起傅朗西的話,他說:「你不要以為多了一個絲絲,該得到的東西就會少一半。你摳著屁眼數一數,什麼時候吃虧了?莫說兩個女人,就是再加兩個女人,我也不會讓大家有事可以抱怨。就說雪茄,被他拋棄是你的幸福,不然你還真的以為人問快樂就是在河邊打水漂。」

  「你真想讓我幸福,明日天亮之前不要去見絲絲。」

  杭九楓哪裡肯答應,那樣自己不幸福,絲絲也不幸福。一番忙亂結束後,杭九楓坐在火盆邊,吃了幾塊烤糍粑。他不管阿彩怎麼想,明明白白地說,他要去絲絲那裡看看。氣得阿彩罵他是頭蠻牛,哪怕藉口說是去看看一鎮,她心裡也會好受些。杭九楓還是不改口,堅持說,絲絲覺得舒服了,才會全心全意地替他照看一鎮。

  杭九楓說走就走。臨近年關,上街的人很多。若不是多數人家的門窗上還貼著白對聯,很難看出這條街上剛剛死過許多人。

  段三國站在街邊,正隔著門檻和銅匠討價還價。

  杭九楓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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