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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做了幾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楓睡得正香,忽然被鄭大爹吵醒。換哨回來的黃水強,碰到線線站在後門口系褲子,心裡一野,就撲了上去。線線毫不含糊地在他臉上抓了一把,還用手在他襠裡狠捏了一把。天下男人遭受女人如此暗算,從來沒有聲張的。黃水強忍著疼痛正想溜走,鄭大爹在門後叫起來:「這一河兩岸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還有壞傢伙沒殺乾淨?」聞聲而起的杭九楓,用腳將黃水強踢回屋裡。黃水強委屈地大叫:「線線是馬鷂子的小老婆,摸摸屁股都不讓?」杭九楓瞪大眼睛,黃水強便不敢再吱聲。一旁的阿彩也將鄭大爹攔住,告訴他這樣大聲嚷嚷會暴露目標。鄭大爹氣哼哼地說,有黃水強這樣的人在,毋須別人額外操心,這支隊伍就會完蛋。杭九楓將這事交給阿彩處理,自己坐到郟大爹的火塘邊,找了一雙筷子,插進火塘上面的吊鍋裡,尋了一坨臘肉骨頭,細嚼慢嚥起來。屋樑上掛著十幾張各種各樣的獸皮,杭九楓抬頭看了看:「你是打獵的?可惜呀,這麼多皮子沒有一張是好的。早點碰上我就好了,我硝的皮子放上一百年,蟲子也不會蛀。」杭九楓慢吞吞地說著一些硝狗皮的辦法。「我從不自白地學人家的本事。」鄭大爹起身從裡屋拿出一壺酒,放在火塘邊燙得香香的。杭九楓拿起酒杯就往嘴裡倒,對面坐著的鄭大爹忽然抖了幾下,杯裡的酒灑了一半。「怎麼啦,不是有心事吧?」「哪裡,人老了,就這樣。」「這樣抖下去,莫說打野味,就是一堵牆擺在面前,你也打不中。」火塘邊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天黑時,黃水強帶著一股冷氣闖進來,撲通一聲跪在火塘邊,感謝杭九楓沒有按照軍規殺他的頭,並且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做這樣的荒唐事。杭九楓只顧喝酒,說這事與他不相干,要謝也只能謝阿彩。

  「人活一世,就是要寬大為懷!」正在吊鍋裡舀湯喝的鄭大爹,放下手裡木勺,長歎一聲。鄭大爹臉上有種悽楚笑容。他拿起火塘邊的酒壺,也不同杭九楓打招呼,人嘴對著壺嘴,咕噥噥地將半壺酒喝得精光。醉醺醺的鄭大爹說起兩個剛剛成家的兒子。那天晚上,在五區蘇維埃當幹部的兩對小夫妻一同回到家裡,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躲肅反。鄭大爹堅持要給他們做點吃的。就是這點耽誤,兒子兒媳一共四口,全被小曹同志派來的人抓回去活埋了。鄭大爹聲聲述說著兩個兒子和兩個媳婦死得如何慘,他們和上百人一起埋在一個坑裡,黃土都埋到胸口了,還不說一句蘇維埃的壞話。醉意越來越深的鄭大爹要杭九楓帶著人趕快離開,山沖裡的十幾戶,家家都有人死於肅反,活下來的人已經全部改變主意,不再聽信蘇維埃的宣傳,一心一意地依靠國民政府。

  「快走吧,垸裡的人早就合計著要殺得你們全軍覆沒。」鄭大爹一句話沒說完,四周的山上同時響起槍聲。

  「你們一來,我就讓人分頭往外送信。馬鷂子的自衛隊一直在石橋鋪鎮等著你們,還有馮旅長的一個機槍連。」氣急敗壞的杭九楓還沒發狠,鄭大爹就將一切說了出來。

  黃水強更急,不等杭九楓的命令,就將鄭大爹槍斃了。杭九楓來不及同黃水強計較,只顧命令敢死隊的人盡一切可能搶佔附近的有利地形。一番怒吼過後,只有五十幾個人從借住的各家各戶裡跑出來。其餘的人不是被借住的人家下了毒,就是挨了背後襲來的利器。所幸天及時黑了下來,馬鷂子的自衛隊和馮旅長的保安旅在僅有的一次衝鋒被打退後,不再貿然沖入山沖。得到喘息機會的杭九楓,毫不猶豫地折轉過來,聽任手下的人撞開所有緊閉的大門,將那些暗中通敵的男男女女全部亂槍打死。

  佈置在四周山頭上的十幾挺機槍,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沖著山沖裡猛烈地掃射一陣。山脊上全是火把。敢死隊的人從各家各戶搜出一些食物,快速填飽自己的肚子,就依照杭九楓的命令一齊往北邊山上沖。剛到半山腰,機槍就響了。密密麻麻的子彈織成火網,敢死隊不得不退回到山溝裡,一點人數,十幾個人沒有了。第二次衝鋒很快又被打垮了。杭九楓火了,氣也沒喘,便帶著剩下的三十幾個人往上沖,眼看就要到山頂了,還是被打了回來。最前面的杭九楓聽清了,那些將子彈當水潑的人,正是馬鷂子的自衛隊。

  槍聲越來越激烈。杭九楓越擔心,馮旅長的隊伍來得越多。

  黑黝黝的山上到處是火光,不時有炮彈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天而降。敢死隊的人躲在炮彈炸不著的山崖底下,杭九楓橫下心來,死命與馬鷂子鬥。鬥不過馬鷂子,由保安旅把守的東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條。作困獸之鬥的杭九楓殺紅了眼睛,逼著線線抱上一鎮走在最前面,馬鷂子不開槍則罷,真要開槍就讓他們擋子彈。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過來。」

  見杭九楓要來真的,阿彩連忙出主意:「天這麼黑,用不著來真的,假的也行。」杭九楓當即要黃水強穿上線線的衣服,包上線線的頭巾,再用包一鎮的包被,包著一隻已經死去的小羊抱在懷裡,走在最前面。換衣服時,線線卻不同意。她擔心男人個子大,會將自己的衣服撐破:「用不著虛張聲勢,讓馬鷂子聽出來是假的,再來真的他也不信。一鎮還是我抱著,話也由我去喊。你們放心,馬鷂子會聽的」杭九楓覺得這樣不夠公平。他讓絲絲同線線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則緊隨其後。行動之前,杭九楓要絲絲和線線在一鎮身上狠狠掐一把,絲絲不願意,線線也不願意,只好由阿彩來做。阿彩一動手,一鎮就哇哇大哭起來。絲絲和線線認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腳。孩子的哭聲在槍林彈雨中斷斷續續地飄散開來。跟在後面的是幾個大嗓門的人,一邊走一邊高聲叫著:「馬鷂子,有本事就開槍,沒本事你就趴在那裡不動。」叫了一陣後,馬鷂子那裡就有回音過來:「杭九楓,難道你是一個野種?杭家男人是不會用不懂事的小孩當炮灰的。」「一鎮是杭家的種,杭家男人就得從小學打仗。自衛隊的子彈多,你就幫我訓練一下吧!」忽然間,從山頂上射下來的子彈,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顆顆地全都飄在空中。

  有人順著山脊溜下來,傳達馬鷂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楓將一鎮留下來,馬鷂子就放所有人一條生路。杭九楓一口回絕了,他說馬鷂子如果有種,就將山溝裡的人全部打成篩子。沒過多久,山上又有人下來。馬鷂子沒有堅持自己的條件,他要杭九楓帶人往山上衝鋒時,將聲勢鬧大一些,讓馮旅長的人在遠處也能聽見。過了這座山,先往東南方向走,千萬不要走東北方向,馮旅長在那裡設下了層層埋伏,奠說一鎮已長到十幾斤了,就是一兩重的麻雀也飛不過去。杭九楓帶人呐喊著往山上沖,雙方的子彈都在空中飛來飛去。經過幾次衝鋒剩下來的三十幾個人,翻過馬鷂子把守的山頭,往東南方向揚長而去。路上果然無人阻擋。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朧的田畈,只要進到前面的丘陵地帶就安全了。杭九楓正在高興,一陣尖銳的呼嘯從頭頂掉下來。要不是阿彩腿軟跑不動,杭九楓轉身去扶她,那顆炮彈就會直接砸在他的後腳跟上。別的人就沒有這樣好的運氣。毫無遮掩的田畈讓馮旅長的炮彈長了眼睛,只要落地開花,就有人用不著再逃跑了。更為可怕的是,馮旅長的騎兵趁著炮彈炸得人迷迷糊糊時飛快地追了上來。那些傢伙有槍不用,專門用馬刀往人的頭上砍。轉眼之間十幾隻腦袋就被砍成了血葫蘆。抱著孩子的線線嚇得大叫:「不要殺我,我是馬鷂子的女人!」杭九楓將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幾步,將捨不得用的子彈一梭子掃出去。沖在最前面的幾匹馬挨了子彈,倒在水田裡四蹄亂彈。馮旅長的騎兵往後退了一程,杭九楓趕緊收攏剩下來的人,遠遠地繞過石橋鋪鎮,鑽進綿延起伏、連接著遠處大山的丘陵地帶。在一座座山嶺中沒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幾個人。

  殘餘部隊跨過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彈震呆了的一鎮,沖著杭九楓叫了一聲:「父!」

  杭九楓陰陰地罵道:「狗卵子,你壞了我的大事!」

  線線從絲絲懷里拉過一鎮:「你認了這個兒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與馬鷂子打仗!」

  杭九楓說:「就因為是兒子,才要往狠處罵。」

  入冬以後這一帶極少落雨落雪,西河裡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會結到水線處,現在一些河段已經被冰封住了。杭九楓懷抱一鎮,背著突圍有功的絲絲,踩著冰塊從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幾步都要回頭提醒,水淺才會結冰,不結冰的地方會有深水潭和陷沙,同馮旅長、馬鷂子的埋伏一樣危險。上了左岸,回頭看見阿彩還在右岸的沙灘上站著。活下來的男人個個都想芒阿彩過河,阿彩卻要杭九楓返回去接她。杭九楓喜歡女人為自己爭風吃醋。重回右岸時,他在水流最深的地方碰到背著線線走得很慢的黃水強。黃水強的手一刻也沒停,一直在線線的屁股一帶摸來摸去,嘴裡還反復勸線線,回天門口後先去蘇維埃辦一個與馬鷂子離婚的手續,這樣才好給他當妻子。線線面色桃紅地說:「破了身子的女人沒味道。你手上有槍,就莫為難我了,應該上武漢去找個還沒有開苞的女學生。」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楓也心動地勸她,要大氣一些,他和她是患難夫妻,和絲絲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著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來,她們倆一個隨他主外,一個替他主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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