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後來,杭九楓決定,必須打一個像樣的勝仗再回天門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來!」

  杭九楓將人集中到一起,大聲宣佈:足智多謀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領導崗位上了,有他一個人思考,別人就不用多費腦筋,只管埋頭打仗就行。作為獨立大隊的精銳力量,敢死隊出來這麼長時間,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說大家臉上無光,就是寬宏大量的傅朗西也會有苦難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楓一心要為傅朗西爭光,同時也為錯殺鄭貨郎贖罪。他要抓住馬鷂子。經過一番精心計劃,無論怎麼挑剔,都看不出哪兒有讓他們無法畢其功於一役的漏洞。

  馬鷂子帶著自衛隊駐到三裡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楓的掌握之中。由於活捉馬鷂於是敢死隊外出避難的正當理由,杭九楓才一直沒有對他下手。緊靠三裡畈的一條大河很像西河。因為來得晚,馬鷂子只能駐在隔河相對的一處垸子裡。那裡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因為與馮旅長的保安旅唇齒相依,馬鷂子才敢放心地休養生息。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馬鷂子理所當然地成了杭九楓打勝仗的良機。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會起風,趁著月亮還沒出來,杭九楓將隊伍運動到山坡上。點著燈的垸不大,從頭數到尾,有大門的一共才二十幾家。北風越大越顯得安靜,偶爾聽見一個女人在響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風裡的人忍不住低聲議論,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會在男人面前無法無天。

  北風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許多肉骨頭,習慣於跟著風亂叫的狗們立即撲上去,其餘的動靜一概不理。渴望攻擊的杭九楓親自上陣,左手握著一把尖刀,右手拎著一把大刀,繞過幾堆喂牛的稻草,沖著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邊一刀,右邊一刀,兩個放流動哨的哨兵,像狗一樣叫了一聲,就沒有動靜了。杭九楓繼續輕手輕腳地向垸中間走。到了馬鷂子住的那戶富人家牆角後面,他將尖刀叼在嘴裡,大刀貼著手臂,披上從阿彩那裡拿回來的狗皮,雙手著地,手爬一步,腳走一步,慢悠悠地走過去。蹲在門洞裡躲風的哨兵,以為來了一隻沒有圈好的羊,籠在袖子裡、順帶抱著槍的雙手,動也懶得動一下。剩下的距離只有兩丈左右,杭九楓雙腳蹬地,往前一躥,哨兵還沒站起來,脖子上已經挨了致命一刀。按計劃,接下來杭九楓應該直奔馬鷂子睡覺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就打死他。杭九楓推開大門進到屋裡,已經向左跨過了天井,手邊一扇小門裡忽然傳出女人夢囈般的說話聲。

  「給孩子把尿了嗎?」

  「沒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該你把了。」

  「昨夜你給馬鷂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賬上記。」

  門縫裡傳來女人噓噓的口哨聲,一會兒,傳來孩子將尿屙在地上的嘩啦聲。杭九楓心裡一動,將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兒女情長的話丟進北風裡,而想起杭天甲臨死之前的肺腑之言:夢想只是用來騙別人的,生兒育女,發家旺族,將腳下的地盤穩穩占住,不許別人染指才是實實在在的。他貼著門縫小聲叫著絲絲。屋裡的女人驚訝地開了門。杭九楓闖進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鎮,就往門外走。絲絲來不及多問,順手拉住線線:「我們兩個人的奶,他每次都要吃到,少吃一口都會哭嗆了肺。」杭九楓在前面走,兩個女人在後面跟,不聲不響地走出大門。眼看就要翻過垸邊的山坡,線線突然大聲叫道:「馬鷂子,我們帶著孩子回天門口住一陣子,杭家人想一鎮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說不過去。」話音未落,垸裡的機槍就響了。

  河那邊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應。杭九楓他們拼命地跑,不時有炮彈落在四周。敢死隊的人被打死了三個,幸好沒有受傷的。絲絲和線線到底不是嬌生之人,翻過一座大山,再翻過一座大山,她們一點也沒有拖後腿。

  敢死隊順利地沖出三裡畈,卻在餘鬼魚他們撐著簰進進出出的白蓮河邊遇上了麻煩。後來進行戰鬥總結,杭九楓讓阿彩替自己說,能將一鎮從馬鷂子手裡奪回來,就是了不起的勝利。其實杭九楓心裡比誰都明白,帶走一鎮和段家姐妹,是這次行動的最大失敗。馬鷂子不苕,他知道夜裡發動戰鬥的人是誰。下一步,政府軍和自衛隊肯定會在從白蓮河到天門口的路上層層設卡。要想回天門口,就得九死一生往裡闖,將十層皮蛻掉九層半。杭九楓不會承認失敗,兒子落在別人手裡,眼睜睜看見了,都不去救,別的人有難時,還會去救嗎?長此下去還有誰聽他的!杭九楓對排長和班長們說,他與別人不一樣,能救老婆時,一定會救老婆,能救兒子時,一定要救兒子。杭九楓還專門派了四個人給絲絲她們當警衛,保證一鎮不出危險。

  沿白蓮河到處都有當地人組成的自衛隊,敢死隊躲藏得最好時也只有半天沒被發現。自衛隊的武器不好,交火時並不激烈,可他們熟悉地形,只要開火必定占著有利位置。肅反之前,這一帶是遊擊區,獨立大隊曾奉命到此籌集糧餉。因為是三縣交界,每次來去都很輕鬆。此時此刻,情形大不一樣。肅反之後,那些在兩軍之間猶豫不決的人全部倒向對方。敢死隊在這一帶轉了三天三夜,也沒辦法將自衛隊甩掉。自衛隊分屬英山、浠水、羅田三個縣,配合得卻像一個人,這邊山上敲鑼,那邊山上燒煙,垸與垸之間還有跑得快的人來回送信。敢死隊所到之處,道路兩邊的山頭總是被自衛隊搶先佔據。好不容易脫身,屁事不懂的一鎮,又會不合時宜地大聲哭鬧,將好不容易藏起來的六十幾個人暴露無遺。所幸自衛隊的人槍法不好,敢死隊裡不斷有皮肉開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著活不了的還沒有發生。杭九楓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衛隊裡還有比馬鷂子更厲害的角色!」他讓隊伍大明大白地開進一座大垸,將十幾戶富人押到一起,然後捎信給自衛隊:從今日起,只要聽到一聲鑼響,就殺一個,看到一處煙火,就殺一雙。杭九楓說到做到,一口氣殺了三個人,才甩掉了自衛隊。

  脫身之後,杭九楓帶人沿著白蓮河向上跑了四十多裡。又走了三十裡,探路的黃水強回來報告,尖兵班已經過了東西二河交匯的兩河口。杭九楓讓隊伍繼續往前走,直到看見不久前還是蘇維埃第五區的一部分、今日由國民政府控制的石橋鋪鎮的燈火了,才在一處山沖裡歇下來。

  山沖裡有十幾戶人家。敢死隊好久沒有遇上如此熱情的接待了。那個姓鄭的老頭跑上跑下地張羅,還執意要阿彩和杭九楓住在自己家裡。杭九楓也不客氣,進屋就往那張剛剛娶過兒媳婦的架子床上一躺,並對阿彩和絲絲她們說:「也睡吧!」別人還沒回答,他已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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