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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五二

  第一次聽傅朗西說蘇維埃夢想的實現不可能一帆風順,杭九楓心裡有一百二十個不相信,否則他也不敢斗膽離開天門口,跑到馮旅長重兵把守的羅田縣三裡畈鎮一帶自找苦吃。雙有七十人的敢死隊是獨立大隊的骨幹力量。三裡畈一帶山也不小,沿河兩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過得不錯,敢死隊只要找個十幾戶的小垸,前後左右一封鎖,吃住都不成問題。馮旅長在三裡畈派駐了一個團,外加一個重機槍連和一門大炮,只要發現杭九楓他們的蹤跡,不管是隔著山嶺還是隔著大河,瞄準了就開火。剛來那一陣,五天當中竟然有兩次險些被那能嚇死人的大炮和重機槍鋪天蓋地地打成肉餅。僥倖的是,每次危險暗暗降臨之際,杭九楓都得到一種預感,或是提前十幾分鐘,或是提前半個小時,搶先脫離了險境。這些還不算最險,最險的是那次集體下山打糧,讓一個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裡最窮的一戶,她丈夫又一反當地人對蘇維埃的冷淡,一個人去了羅田縣城,給蘇維埃政府當文書。僅僅這一點就讓杭九楓他們放心許多。女人看上去十分老實賢惠,見人低眉落眼,三十幾歲了還羞羞答答。垸裡的人都說她會揉麵粉做發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麥香,杭九楓心裡一動,嘴上也饞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藝。女人揉好麵粉,又將兩升芝麻炒熟,放在簸箕裡用一隻青花瓷碗反反復複地碾壓。女人做這些事時,阿彩和另外幾個嘴饞的男人一直在旁邊看。女人將整整一包砒霜摻進芝麻裡,阿彩竟然問,這糖是不是因為放得太久而變硝了。女人輕言淺笑的樣子,絲毫沒有要了結他人性命的跡象。她一口氣做了兩百個發粑,個個都是既白嫩又細膩,還沒上蒸籠就香氣襲人。女人將兩口鍋同時燒熱,上面架了兩副蒸籠,第一鍋發粑即將蒸熟時,正在灶後幫忙燒火的阿彩從低往高處看時,突然發現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襖裡面藏著一身孝衣。心驚肉跳的阿彩當即感覺到:「這女人的丈夫也被肅反殺了。」阿彩慌忙去對杭九楓說,這女人做的發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裡,敢死隊的幾個人正在那裡玩把戲一樣,將幾隻剛從蒸籠裡取出的滾燙發粑,放在手裡不停地倒來倒去。杭九楓從空中接住一隻發粑,扔給正在灶下轉來轉去的黃狗。黃狗叼著發粑就地咬了幾口,還沒挪地方就一頭倒在地上,邊吐白沫邊抽筋。接替阿彩在灶後燒火的女人搶過黃狗吃剩下的發粑,也不嚼,伸長脖子硬往肚子裡吞。吃完發粑,女人空出嘴來咒駡:「挨千刀的傢伙!」阿彩辯解:「你沒搞清楚,我們也是出來躲肅反的!」杭九楓生氣地對那女人說:「你以為殺人是件輕巧的事?若是能聽聽那些搞肅反的人背後說的話,你就不想殺人了。殺人是天下最累、最傷神、最費力氣的一件事。刀再鋒利,脖子再細,都不管用,一刀下去,當時不在意,一覺醒來才感覺到身上的酸痛,還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槍頂著後背,連挖十天戰壕。不信你問阿彩,因為五人小組在天門口殺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夠累的,我夜裡都沒有力氣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還大。最可怕的是從鼻子、眼睛和耳朵裡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紅黑紅的血。阿彩嚇得一連幾天嘴裡都在冒苦水。

  十分難受時,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對杭九楓說,活成這種樣子,還不如呆在天門口,讓別人肅自己的反。杭九楓聽不得這樣的話,阿彩每說一次都要遭到杭九楓的呵斥:「別人的膽是越嚇越大,你怎麼越變越小?」

  垸裡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難,這邊人剛斷氣,那邊就傳說紛紛:女人是因為丈夫被從外地過來肅反的人殺了才尋死的,不管報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要吃砒霜。杭九楓不敢在垸裡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個地方。稍覺安全後,他才繼續教訓阿彩:「我帶人出來,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莫以為將自己的褲帶勒得緊緊的,不再理我就沒事。五人小組連麥香都殺,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經有一個腰纏萬貫的老子,這輩子你就不要再有別的非分之想,好好跟著我,好好同絲絲做姐妹。」

  杭九楓這是舊話重提。實際上,離開天門口的當晚,阿彩就不再與杭九楓對抗了。那一夜在樹林裡宿營,地上鋪著杭九楓當初送給她的那張狗皮,久不在一起的兩個人事後都覺得十分快樂。在馮旅長的控制區內打遊擊,狗皮上的纏綿成了最主要的享樂。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墳地當中的杭九楓忽然歎了一口氣。阿彩以為他動了回天門口的心思:「你也有洩氣之時?」

  杭九楓翻身坐起來:「誰說我洩氣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撿幾根死人骨頭熬成湯,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撿死人骨頭,阿彩從被子裡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來後的某個早上,阿彩從杭九楓身邊爬起來,悄然鑽出山洞。哨兵黃水強正蹲在大樹後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勢讓他清醒過來。阿彩故意引出容易讓男人興奮的話題:「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沒有敵人!」黃水強是麥香的姑表弟,麥香死後,大家就開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這時候你一定是在摟著哪個女人過冬。」

  黃水強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覺得自己早該娶媳婦了:「就因為我家比表姐家還要窮,什麼好事也輪不上,我才報名進了獨立大隊。」

  阿彩咧開嘴,露出一排每天早上都要用牙刷牙膏清理的牙齒:「若是碰到合適的女人,你就開口,我們一定想辦法成全你。」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閃一閃地撩著黃水強的心:「等我娶了媳婦,一定要她學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溫暖,杭九楓很快就讓寒氣驚醒。和太陽一起露面的杭九楓聽到黃水強的話,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親戚的人就是不一樣,連找老婆這樣的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臉:「中飯米都沒有了,你還有勁笑。」

  「還沒開始挨餓就慌了神?你這個人,嘴上的詞兒都改了,心裡仍舊記著當地主時過著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楓指著山下,薄霧飄落的山坡上散落著一些沒有收穫的南瓜。還沒開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層霜,掛在枯藤敗葉上的金黃色南瓜非常顯眼。「這個鬼三裡畈,石頭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門口,打霜後哪裡還會有南瓜掛在地裡不摘的!黃水強,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懶覺的三裡畈人還沒起床,帶人下去,偷幾個南瓜回來。挑那種肚臍眼小的——肚臍眼小的南瓜甜一些。三裡畈的人種南瓜是為了吃裡面的瓜子,不會在乎這點東西。」

  黃水強帶人下山,回來時兩隻腋窩裡分別夾著一隻南瓜:「我看到鄭貨郎了!」

  「誰?你看到誰了?」

  「就是那個一年到頭總是搖著撥浪鼓的鄭貨郎。」

  阿彩和杭九楓都認為鄭貨郎是五人小組派來的:「一定是要我們回去,肅我們的反。」

  黃水強差點哭了:「我還沒有結婚,不想給表姐做伴。」

  「你以為老子結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楓咬緊了牙齒,「趁著山上還有霧,趕緊燒火煮南瓜,吃飽了肚子再說。鄭貨郎很精,我們躲得過馮旅長,只怕躲不過他。真要是被發現了,只好學常守義,讓他吃個悶心虧。」

  太陽仍在往高處攀。鄭貨郎出現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鄭貨郎讓阿彩急死了,不斷地小聲嘟噥:「莫走了,山上又沒有人家,這樣的路哪是當貨郎的人走的哩!」

  「豬鬃換絲線!天麻換冰糖!」鄭貨郎繼續往山上走,邊走邊叫,「有人嗎?有人就對我說一聲,這是不是去三裡畈的近路?」

  臉色鐵青的杭九楓終於下令了。鄭貨郎走近一處黑色岩石群時,埋伏在那裡的幾個人突然躥出來,舉起南瓜大小的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是傅政委派我來的!」倒在地上的鄭貨郎,頑強地舉起手上的撥浪鼓,說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在被掏空的撥浪鼓柄裡藏著傅朗西的親筆信。傅朗西一筆寫下來,草書了近百個字,小小紙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氣風發豪情滿懷。阿彩每念一個字,杭九楓的頭皮都要麻半天。從來皮都是硬的,骨頭更像鐵打的杭九楓,嚇得像一根捏在女人手裡的棉條。過了好久他才說,傅政委不是張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不會因為死了一個交通員就紅著眼睛見人就殺。杭九楓越說大家越覺得有道理。

  「要刁難我們,也只有董重裡,傅政委是不會的。」

  「我不怕別人刁難,只怕自己對不起簿政委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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