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中飯之前應該是上街的人將小街擠爆的時候,肅反將很多人嚇跑了,完全不能與往日相比。傅朗西請很多人帶話,要他們轉告出外逃難的人,用不著再在外面躲避,好好回來過日子。傅朗西在街上轉了一圈,好不容易回到小教堂門口。一個男人牽著一頭四歲的黃牯,跟著傅朗西來到小教堂前面,請人鋸掉黃牯頭上的抵角尖。「不鋸不行,昨日中午它和別的牛打架時,差點將對方的肚子挑開了。」「這麼好的武器鋸了多可惜!」傅朗西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牽著牛繩的男人認識傅朗西:「這東西以前不是這樣,前些時,不小心讓它吃了山坳中沾著人血的草,就大變樣了。」旁邊的人也聽出弦外之音,連忙打岔:「捆牛,捆牛,莫說那些沒油沒鹽的話。」四歲的黃牯力氣大得不得了,四隻腳站在那裡,幾個壯實的男人們屁眼掙開了花,也奈何不了它。直到殺牛的屠夫喝夠了茶,指揮眾人用繩索套住黃牯的前腳,再套住後腳,又叫左邊的人扯著繩頭拉右腳,右邊的人扯著繩頭拉左腳,外加兩個人把木杠插到黃牯肚子下面使勁地撬。

  四歲的黃牯轟然倒地後,露出疲憊不堪的交通員。交通員什麼也沒打聽到,更莫說見到杭九楓。被失望籠罩著的傅朗西,又罵又誇,杭九楓帶著上百人,還能像條四腳蛇那樣,一下就能躲得讓人找不到。

  傅朗西對董重裡說:「只有讓鄭貨郎親自跑一趟了!」

  這時候,四歲黃牯的抵角尖正在被鋸掉。兩個男人用屁股緊緊壓著黃牯的脖子,另外兩個男人,一個揪著牛鼻栓,一個扳著柢角,殺牛的屠夫用那鋸得開黃檀木料的鋸子,沙沙地將比矛子還鋒利的抵角鋸成板凳腳。

  傅朗西不再等了,一行人出發往北越過省界走向河南。同行的還有董重裡。董重裡本不想去,可是張主席的親筆信中明確邀請了他。傅朗西也勸他,不要再弄出一些節外生枝的事情。

  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傍晚,傅朗西和董重裡還在離河南新集一百多裡的一座大山上,第二天就要開大會,他們整個夜晚都得不停地趕路。他倆出現在守衛會場的哨兵面前時,臺上的張主席已經在作關於肅反問題的報告了。大會結束後,傅朗西和董重裡聽說,那個緊跟小曹同志到處肅反的管團長,就在張主席報告中所說的眾多團長之列。管團長死得與眾不同,別人都學最先死于肅反的許師長,捨不得為了自己死得痛快而耗費子彈。管團長將杭天甲的衝鋒槍拿到手後,一直沒有真正射擊過。在最後時刻,他非常想就近聽聽衝鋒槍連續擊發的聲音,並感受衝鋒槍子彈的滋味。管團長的要求只得到部分滿足,行刑的人奉命將子彈壓滿彈匣,擊發時只將手指輕輕一點。一個短點射只用去三發子彈。死後的管團長竟然面帶微笑。

  管團長的消息無法讓傅朗西滿足,幾經打聽才得知,小曹同志被撤職後,一直沒有新的任用。傅朗西很高興,悄悄地約上幾個遭遇差不多的人,去街上的飯館裡要了一隻燒雞,就著高粱酒,好好地吃了一頓。董重裡沒有被這樣的好消息打動,只吃了半隻雞腿,就到另外一間屋子去看店主的女人將一根根粗壯的棉條,用紡線車搖,用手牽,然後變成細細的自線。這之後董重裡就像紡線的女人,將紡線車的嗡嗡晌當做自己的說話聲,開大會時非要喊口號,也只是舉舉拳頭,不發一點聲音。

  有天晚上,傅朗西被一聲長歎驚醒。董重裡還在燈下,像苕一樣,手邊放著毛筆和硯池,攤開的白紙上依照書信格式赫然寫著「張主席」幾個字。

  傅朗西連忙爬起來:「你有什麼話要對張主席說?」

  「那是上半夜事,現在是下半夜,我改主意了。」

  「該肅的反,不該肅的反,全肅了,再寫也沒有用。」

  董重裡將那張寫了字的白紙放到燈上燒了:「我不說也會有別人說的。光是本縣就有一千四百八十三戶人家因為肅反死了人,全家被殺絕的有四百多戶,死了這麼多好人,我能不說嗎?」

  「你從哪里弄到這麼細緻的數字?」傅朗西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都是那些愛聽說書的人幫忙調查的。」董重裡乾脆將眼睛閉上。

  「聽人說,天門口一帶往外逃難的人就占了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不是也經過了你的調查?」傅朗西繼續說,「張主席已經知道,小曹同志殺起人來,十個馬鷂子都比不上,撤他的職是第一步,他的下場想必與管團長差不多。」

  「這是借刀殺人,還是兔死狗烹?」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傅朗西一臉正色:「不要說這種難聽的話!說真的,你不應該對張主席說怪話。倒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麥香當妻子,說要她死,她就要死!我也想不通呀!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和自己通融一下。」

  一連三天,董重裡沒同傅朗西說過一句有意義的活。好不容易開口,唇齒間冒出來的盡是中午吃什麼、屙尿去了,又要開會呀等等完全可以不說的話。

  第四天早上,董重裡瞪著眼睛問傅朗西:「梅外婆吩咐的話,你還記得嗎?」

  傅朗西費了一些時間,才想起離開天門口之前聽到的:「多逗逗人家的小孩。」

  「每年一定要不帶雨具在雨雪中行走兩三次。」

  「留心看看花開花謝的樣子。」

  「經常念一念自己喜歡的詩歌。」

  一直在點頭的董重裡提醒傅朗西少說了一句話。

  「我正在想哩!記起來了:找點時間,一個人呆一會兒。」

  「這幾句話有點不好懂,是不是?」

  「像雪檸這樣美麗的女子,平常人能做她的梅外婆嗎?」

  傅朗西爬起來鑽進廁所,並在裡面放聲大笑。他的這種笑聲是以新集為中心的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最常見的聲音。傅朗西沒有資恪上臺去說話,他在台下建議,將英山、羅田、浠水、蘄春、廣濟、黃梅、太湖、金寨等縣,分別改名為紅山、紅田、紅水、紅春、紅濟、紅梅、紅湖和紅寨。就像將黃安縣改名為紅安縣一樣,諸如此類的建議也是許多歡笑的一種來源。董重裡沒有參與這些讓張主席聽得高興的事,不管有沒有人談起蘇區的邊界在步步後退,他心裡都在想: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在失利面前還能輕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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