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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五一

  孝宗皇帝名劉贊,登基卻被梁冀篡,桓帝坐位除暴亂。孝宗皇后梁冀姑,孝宗皇帝是妹夫,丈夫受的女婿祿,又想篡位坐皇都,惹得刀下切人肉。漢朝二十零六代,昭烈父子劉禪在,不算無道江山敗。靈帝接住天下亂,殺的殺來篡的篡,年年都在征凶叛。四方八面都討戰,吵得天覆地又翻,無非百姓受災難。靈帝登基十二歲,滿朝文武奸雄輩,二十二年董卓廢。獻帝卻把靈帝換,天下諸侯征又叛,孫堅奪玉璽,天下英雄散,王允定計獻貂蟬。董卓方才死,李催郭汜又作亂,長安四寇方才滅,奸雄曹操旁邊站,皇帝掄得輪流轉,許田射鹿令人歎。殺皇后,斬伏完,把個女兒不上算,三十三年曹丕篡,可憐獻帝天下斷。

  殺了天門口的三個領頭人,五人小組毫不拖泥帶水,用管團長的兩個連,將獨立大隊一中隊和二中隊的全體官兵押解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山溝裡殺掉了。

  就在這時候,杭九楓突然離開了天門口。一起出走的還有阿彩,以及一直由杭九楓率領的敢死隊。

  這次行動的時機選擇得特別好。

  在國民政府中屬￿羅田縣管轄的匡河與石橋鋪兩心,被蘇維埃政權歸劃到緊靠本縣縣城的五區。因為是剛剛擴充進來的新區,民眾對肅反殺人太多不僅不滿,還鬧出一連串事件。先是聯名具保,要求釋放被政治保衛局拘押的人,接著又將趕去勸說的小曹同志圍起來,下了他們的武器。對一中隊和二中隊集體行刑剛結束,所有在天門口肅反的人奉命緊急馳援,五人小組中只留下自稱為歐陽大姐的女人。

  歐陽大姐被腹中胎兒弄得成天嘔吐不止,還沒聽全杭九楓的意思就同意了。反而是杭九楓考慮得更周到,他留下一封信,說是得到情報,馬鷂子這兩天就會從羅田縣三裡畈鎮出發,途經兩縣交界的父子嶺,秘密躥回西河一帶,有可能趁五區之亂偷襲縣城。軍情緊急,無法靜等批准。他要將馬鷂子活捉回來,為五人小組的肅反工作錦上添花。假如活捉了馬鷂子或者重創了自衛隊,民眾會更加相信肅反是正確的,只要徹底勝利的那一天及早到來,殺人再多也是應該的。

  董重裡在內心深處懷疑那封信是否真正出自杭九楓之手。有阿彩輔佐,杭九楓文字功力的長進可以理解。信中的雄辯之思,卻不是杭九楓和阿彩兩隻腦袋相加就能達到的。在天門口,惟有傅朗西才能如此思想。自從來了對一條狗都要審視半天的五人小組,董重裡就將與傅朗西會面的次數減少到不能再少,不得不去時,還要想辦法讓五人小組清楚地瞭解他為什麼要見傅朗西。杭九楓的出走讓董重裡覺得又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在一天之內接連兩次進入白雀園,同傅朗西交換對此事的看法。傅朗西滴水不漏地說,杭九楓這樣做,符合戰爭年代的奮鬥原則,該主動靈活時就不能死摳教條。受了太多刺激的董重裡口無遮攔,突然冒出一句話:杭九楓可以藉口打仗,帶人走開,我雖然找不到這麼好的藉口,卻可以義無反顧地選擇獨自離開。這時,太陽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上燦爛地照著,傅朗西臉上的黃蠟比前些時少搽了一些,仿佛病人膏肓者正在起死回生。經過長久的沉默,傅朗西終於告訴董重裡,杭九楓帶人出外打遊擊的主意的確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與其自己人成天泡在一起相互猜忌相互殘殺,不如打幾個勝仗,釋放內心日益膨脹的壓力。萬一沒有勝仗可打,至少可以將獨立大隊的老本錢保存下來。

  董重裡過於憂慮的樣子引起傅朗西的注意。他對董重裡說,這些時養病沒事,從雪大爹遺存下來的書籍裡,挑了幾本來看,從中受益匪淺。若不是從這些書中看出古往今來一成不變的那些道理,任憑誰想殺麥香,他都會冒死相拼。凡是成大器者,第一首要,是經得起別人的殺戮;第二首要,是經得起自己的殺戮;還有第三首要,必須經得起天地的殺戮。

  傅朗西的三首要論,讓董重裡心裡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他從許多想問的問題裡,挑出自己最不明白的一個問傅朗西:暴動後的天門口,好不容易形成紅紅火火的武裝割據局面。殺常守義是可以的,為何還要殺杭天甲、麥香等等有貢獻的無辜者?董重裡得到的答案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也是最恐怖的。傅朗西預言:今後還會有無辜者無辜死去的事例發生,這是因為人與畜生不同,畜生是吃草的只想吃好草,吃肉的只想吃好肉,人是吃了好草想好肉,吃了好肉想好草,想得到的東西永遠沒有止境。

  回答這些話時,董重裡只用了四個字:「我很失望!」覺得不夠分量,他又說:「我還要寫信給張主席!」董重裡說到做到,信一寫好就交給了交通員。

  受到殘酷鎮壓的五區之亂很快平息下來。配屬天門口的所有肅反力量,逆西河之水回師小教堂,五人小組險些變成四人小組。幸好有兩位成員收到家信,他們有孕在身的妻子在信中所訴懷孕之苦讓他們生出溫柔之心,這才沒有深究歐陽大姐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極度的痛苦與恐懼中,歐陽大姐流產了,殷紅的鮮血濕透了一條接一條的褲子。五人小組中的四個男人,一齊動了惻隱之心。歐陽大姐肚子裡的孩子,用自己那尚在混沌之中的生命,挽救了自己的母親。不只是痛失胎兒的歐陽大姐,五人小組的其他成員同樣低估了小曹同志的決心,否則,杭九楓就沒有脫身的機會,更莫說將獨立大隊的最精銳的一批人員盡數帶走。小曹同志的意見非常清楚,不管杭九楓逃不逃跑,他都是下一步肅反工作的重要對象。

  半個月過去了,出外尋找抗九楓的三個交通員,無一例外地被自衛隊抓住,就地用亂槍打死。五人小組只好請小曹同志下命令,從管團長的隊伍裡派出一個偵察班。十天后,機智狡猾的偵察兵們帶回一些零碎消息。杭九楓的活動範圍太大了,從白蓮河,到巴河,再到兩河流域之外的黃州城郊,飄飄忽忽地就像一隻斷線風箏。有幾場的遭遇戰顯然是他們打的。最為轟動的一戰發生在從三裡畈鎮通往黃州城的公路上,給駐紮在三裡畈的政府軍運送軍火給養的馬車隊遭到伏擊,一輛滿載皮油的馬車被擊中,燃起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

  無法捕到杭九楓後,五人小組便迫不及待地捕殺了一百多名可能與杭九楓帶隊出走有關的人。第二批肅反對象死得異常利索。下午開始抓人,半夜剛過,一切便都已成為歷史。在這一年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受到五區之亂和杭九諷率獨立大隊敢死隊脫逃事件的刺激,文質彬彬的小曹間志更加放開手腳進行肅反,這樣,原定過了年就要召開的全縣蘇維埃代表大會,因為無人組織也只好停開了。

  天氣暖和得要脫棉衣了,又陡然降溫,雨雪交加。這樣的日子讓許多人商興,等到開春了,哪怕胡亂往田裡地裡播上種子,收成也會比一般的年景好。遠在河南新集的張主席回信了,除了重申早先由小曹同志轉述過的信任,又著重強調,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像董重裡一樣無條件地信任他。這時候大家才瞭解,董重裡竟敢在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時期譴責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組濫殺無辜。張主席最後還問他身體是否健康,肺上毛病好轉了沒有,並祝願他早日恢復健康,重新走上戰鬥崗位,為他張主席分憂,為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鄂豫皖分局分憂。讀過此信的人都知道,張主席錯將董重裡和傅朗西當成一個人了。為此董重裡再次寫信給張主席。這封信的作用重大,至少傅朗西是這樣理解的:它直接導致傅朗西將所有可能降臨的劫難扔進西河,走出白雀園,接受張主席的委任,主持縣委的軍政工作。在張主席溫暖的乓任書背後,是董重裡瑞雪一樣的建議:傅朗西病情大為好轉,可以擔當重任。自己能力有限,充其量只能為傅朗西當個配角。與此同時,張主席不做任何解釋,就將管團長和他的隊伍調回北方。幾天後又將忠實執行其指令的小曹同志撤職調離。

  小曹同志一走,五人小組也不見了。春天還沒來,大部分人就覺察出新的溫暖。

  上任之際,傅朗西謙虛地讓董重裡說說哪些是急著要做的。

  「如果是我,今日就將麥香的屍骨挖出來,再晚就分不清了,壘座墳,好好安葬,往後也有個紀念的地方。」

  傅朗西憂傷地抹了一下眼角:「這件事反而是急不得的!」

  「那就將杭九楓帶出去的人找回來!」

  傅朗西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為了等杭九楓,傅朗西將去河南新集面見張主席的行程推遲了。

  因為殘酷肅反,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的面積大幅度萎縮。在天門口,獨立大隊能夠有效控制的區域,由兩天的路程,變成了一天左右。縣城那裡更糟,出南門走上二十裡,就是別人的天地。傅朗西上任之前,縣裡的一些重要機關,已經搬天門口來了。

  從早到晚,傅朗西在闊別多時的小教堂裡不停地對各種各樣的人說著安撫與勸慰的話,嘴角上長出了一串燎皰。

  時間過得很快,又到了上街的日子。被肅反弄得冷冷清清的天門口忽然熱鬧起來。那些愛聽說書的人,明知董重裡不會說書了,依然三五成群地圍在小教堂前面,打聽董重裡會不會像往常那樣,逢上街的日子白天裡也開書場。董重裡很忙,但他還是抽空出來同這些人見了面,一邊說抱歉,一邊伸手撫摸那個怯生生望著自己的男孩。男孩突然抱著父親的雙腿哇哇大哭起來。男孩的父親被吵煩了,當眾罵他掇起飯碗來同大人吃得一樣多,還是這麼愛哭。

  「再哭,小曹同志就會回來!」男孩的哭聲戛然而止。

  「小曹同志成了止哭的藥!」旁邊的人說話時,董重裡長歎了一聲。回到屋裡同傅朗西說過,傅朗西將信將疑地出來,找了一個正在啼哭的女孩重新試了一次:「小曹同志來了!」女孩果然不敢再多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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