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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常守義用從冒著血泡的肺裡擠出來的聲音,慢慢地說,在自己之下的二號和三號人物是杭天甲和麥香。看著五人小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說出幾十個人,獨立大隊中除了敢死隊之外,最有戰鬥力的一中隊和二中隊,還有阿彩全部記在五人小組的筆記本上。

  緊挨著冬至的那個中午,五人小組簇擁著小曹同志,還有董重裡和管團長,一齊出現在草棚門口。小曹同志問常守義是否對先前所說的話有修改或補充,若是沒有,就可以讓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見上一面。常守義馬上改口,說先前所說的話,都是因為被打怕了,沒辦法瞎編的。小曹同志還是那樣風度翩翩不惱不怒,清清楚楚地點出一串人名,問他為何要這樣編,為何又不這樣編。

  常守義來勁了,開口就說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頭一個就說杭天甲,當然不是因為他自己開槍打自己。你們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來,杭家人個個是好漢,只要日後我對他說清楚原因,就不會有沒完沒了地冤冤相報。再說,戀愛研究會大小也是一個組織,當頭的總得有點聲望。之所以我要說杭天甲,完全是出於對他的佩服。麥香是我第二個想到的人。說實話,哪怕她嫁給了傅朗西,我這心裡還沒放下對她的喜歡。你們想想,傅政委在武漢當副官那麼多年,做婊子的,當小老婆的,什麼樣的漂亮女人沒見過,到頭來卻被麥香迷得差點連性命都賠進去,可見麥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這還不是我要將麥香扯進來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誰,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義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說麥香欠自己一樣人情,那時麥香前夫還沒被馬鷂子的人殺死。麥香在西河裡洗被子時,被幾個潰兵纏住,是他大著膽,上前拉著麥香往對岸跑,並且順手將正中間的橋板扔進水裡。因為是冬天,潰兵怕冷,沒有下水追過來。等到回家時,常守義又下到水裡,將麥香背過河。為這事,麥香說要感謝常守義,但什麼也沒做。「所以我就想,萬一你們真的將麥香殺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煩我。你們一定還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說傅朗西,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先說了麥香,就不能再說傅朗西了,我不做這種連窩端的事。」一對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義絕對只說一個人。他要五人小組照著名單細細查一遍。若是他先說了傅朗西,就一定不會說麥香的。可惜麥香被他說在前了。常守義還認為,杭九楓天生是馬鷂子的對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與馬鷂子拼個平手。只有杭九楓,論狡猾,論心眼,論兇狠,馬鷂子都比不過他。他還是個硝狗皮的高手。馬鷂子是蘇維埃的死敵,常守義是蘇維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蘇維埃事業留條後路。「杭九楓不能說,我就說了阿彩。她那樣子若不是戀愛研究會的誰也不相信!不瞞你們說,戀愛研究會是假的,戀愛研究會的名字卻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這麼文雅的東西,也只有他能想出來。當時就有人說,一聽這名字就覺得與三青團有點關係。這是多麼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鬧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人死。說實話,我也不喜歡大家都來研究戀愛。當笑話說是可以的,身為副政委的董重裡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掌握好原則。開口閉口,不是氣質就是風度,不是浪漫就是瀟灑,在這些問題上,我們能同那些住在城裡的傢伙相比嗎?這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剛剛說到董重裡,常守義突然賣起關子來。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問他,是不是怕往後沒有人說書。

  「你們看看,都出血了。這輩子我就沒咳嗽過。愛咳嗽的傅政委笑話我,說豬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義吐出一泡血痰,繼續說,「小曹啊小曹,你又錯了。你說我怕沒有人說書是不對的,全天門口只有一個人,聽說書也無所謂,不聽說書也無所謂,這個人就是我。若是我兒子的眼睛沒瞎,我才不會讓女人做主,送他去學說書。按我的心性,第一個要供出來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裡說書時,隔三差五就要編些好吃懶做的人的說書帽說給大家聽,我心裡早就有氣。我沒有供出他,是因為我家裡的女人簡直將董先生的說書當成了半條命,萬一我過不了肅反這一關,怕她日後不肯到老子的墳頭上燒香,從頭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還是沒說。」

  常守義的話在風裡飄來飄去。小曹同志終於露出真面目:「不要以為你布下這些迷魂陣能蒙蔽所有人。別人看不清,張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將董重裡扯進來,我也不會相信的!還有阿彩!他們對張主席很忠誠,你休想借刀殺人,我不會上當,做親者痛仇者快的糊塗事!」

  常守義的反復既沒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將其他人從充斥著鬼魂的山坳里拉回來。月白風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義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驚醒。不等有人來喚,他已站起來。聽完死刑判決書,看著喝過酒的杭九楓拎著刀,輕盈地出現在草棚前,常守義顧不上胸痛肺痛,將力氣攥足了,叫得比殺得半死的豬還凶:「換個人!換個力氣小點的,刀鈍一點的。杭九楓的刀太快,力氣太大,我不想死這麼快。你們多砍我幾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時間。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聽董先生的說書。只要不死,讓我一天到晚聽小曹同志的報告,一天到晚跟著你們肅反,也心甘情願。」

  杭九楓沒走向常守義,他不喜歡殺一個怕死的人:「聽你的話,是不是想要常天亮來?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說人脖子,就是讓他砍拔了毛的雞頸,也得三天三夜。」

  樹林的縫隙裡有些月光,常守義百般懊悔地沖著出現在草棚門口的人說:「沒長眼睛的兒子反而比長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沒聽他的話,三十六計走為高。」進來的人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的個個難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義跌得額頭都破了。崎嶇的山路沒有按照常守義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紛紛的山坳裡中斷了。望著掛在高天上的彎彎的蛾眉月,常守義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常守義的夢想最後還是實現了,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楓。常守義從沒見過這個人,只知道他是一個與牛販子一樣說話的北方人。山坳裡燒著很大的兩堆火,常守義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別人推拉主動走了過去。

  三刀沒被砍倒的常守義將北方人嚇苕了。

  「我曉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顧嘟噥忘了動刀的北方人被督陣的五人小組拖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剛剛親手殺了杭天甲的杭九楓。

  「九楓,還是你來吧,幫我一個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讓常守義痛不欲生。杭九楓不想插手管別人的閒事,他要常守義再忍兩下。

  「我連一下都忍不了。實話對你說吧,你二父是我殺的!」

  「莫使激將法,不靈的。」

  「信不信由你,馬鎮長也是我殺的,與你們杭家無關。」

  「真的?你沒說假話?」

  「這個時候,說假話有屁的用處。」

  「你這守橋的傢伙,好不容易當上官,可惜屁股沒坐熱。」

  杭九楓覺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湧,話音未落,常守義便轟然倒地。杭力楓仍然冒著刀刃碰在石頭上變成鋸齒的風險,沖著地面又補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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