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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四九

  冬至過後蛾眉月彎得最好的那天半夜,從馬鷂子手裡奪回來後一直置閑的鐵沙炮轟然作晌。第二天早上,天門口上下都在傳聞,杭天甲被鐵沙炮一炮轟得粉身碎骨。與許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並非標誌著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沒落,而是將多少年天門口人對聞之生畏的人的稱呼換成了:五人小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繩一索都由五人小組挑選的人來做。因為擔心先前留下的一個連無法控制擁有十幾支衝鋒槍的獨立大隊,管團長又從縣城裡帶來一個連。他在幾挺機槍的掩護下,站得高高的,大聲命令在河灘上演練戰鬥陣形的獨立大隊,以班為單位架好槍,徒手集合。作為演練的總指揮,他看著五人小組不懷好意地走過來,不等他們示意,便主動取下別在腰間的手槍,倒著遞過去,再將衝鋒槍的彈匣卸下來,同樣倒著遞過去。然後他轉身對獨立大隊的人作了一個揖,不慌不忙地說:「扛槍舞刀就是為了護家報仇,不護家不報仇,只為了吃軍餉,就是給我一門水桶粗的大炮也沒意思!」五人小組用的是擒賊先擒王之法,暫時沒有碰常守義招供的一中隊和二中隊。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關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裡。

  埋在樹林間空地裡的香木已經起窖,用不著再擔心長了幾年的茯苓會被野豬亂拱亂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開始下窖,這種只在看茯苓時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變得又破又亂。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癢了,就靠在草棚上蹭來蹭去,把草棚的三個角擠掉了一個。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備森嚴的關老爺廟。

  不等審訊,杭天甲就將自己開槍打傷自己的情形全說了。正式審訊時,杭天甲還是不改一個字:交通員奉命來調獨立大隊北上,與封建王朝大軍進京勤王沒有兩樣,說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別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於五人小組迫切想瞭解的所謂與常守義等人暗中參加第三党、成立戀愛研究會等等,他一概否認。五人小組沒有對杭天甲用刑,他們和董重裡一樣相信,天下硬漢最不怕的就是硬對硬。

  讓杭九楓去草棚裡規勸杭天甲是董重裡的主意。董重裡還說,杭九楓一定會要求說書給杭天甲聽。

  五人小組採納了董重裡的建議,也同意了杭九楓的請求。董重裡卻不想去給杭天甲說書:「你們應該清楚,杭天甲用自殘來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訴張主席的。」五人小組認為那件事董重裡做得非常正確,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關鍵時候,他越應當理直氣壯地面對杭天甲。如果沒有五人小組,董重裡也許不會有此時此刻的猶豫。有了五人小組,董重裡心裡反而不踏實。董重裡的表現令五人小組感到驚訝。他們希望董重裡能去,他們說話的語氣,與逮捕人審訊人時沒有什麼不同。董重裡明白自己必須去。

  在路上,杭九楓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為我父的事增加負擔,這麼多年來,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於非命,對於我們來說,凡是死都算壽終正寢。」

  望著囚禁在草棚裡的杭天甲,董重裡心裡泛起一股酸楚,說書時不該有顫音的地方也有顫音冒出來。「水牛犁田,黃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來生就要吃草馱犁。」四句唱詞兒一出口,手腳被捆得緊緊的杭天甲大叫了三聲好。董重裡低頭揮著鼓槌,用眼角睃著杭天甲。董重裡很久沒有說書了,手有些生,一錘錘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過癮。心情沉重的董重裡更加發力,將一段說書說得天花亂墜。

  高官不是容易做,班超昔日把筆投,日後官封定遠侯。馬援興兵破南蠻,文王聞之心膽寒。兵征西蜀是吳漢,八戰八克神妙算。班固勒石燕然山,馬蹄蹯破雁門關。昔日李陵和蘇武,往戰匈奴身受苦,一點丹心輔聖主,留得忠心傳千古。李陵被擒把身貪,蘇武不敢降北番,囚在冷牢餓不堪,可憐吃雪又吞氈,七日七夜貶冷山,夜臥羊群苦避寒。番王倒下旨,羯羊子放你還,蘇武明下誓,日出西方順韃靼。李陵贈寶劍,賜衣方為暖,天賜鴻雁把書傳,十又九年才回南,李陵餞別淚不幹,討劍自刎雁門關,千古令人長悲歎!說書完了,董重裡不做聲。

  「往日總昕人說,誰欺負了看橋的人,誰就要遭報應。那年與常守義的老婆在武漢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後悔。」杭天甲咧開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會怪你,這些都是天意。」

  董重裡還是不做聲。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責怪阿彩。你給張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還是那樣咧著嘴笑,「對付行路人,杭家有數不清的辦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裡,九楓就一路尋蹤摸進客店裡,同她圓房,並將你寫的那封信偷來看得一清二楚。其實阿彩對張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將信藏在包癩痢的頭巾裡。後來我一直在想,若是張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飯,肯定懷疑伙夫在背後偷魚吃腥。往日別人說你內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後我才覺得那些說法不假。你說我們傳統上就戀家,這是弱點也是長處,背靠家園打仗,人人都會使出十二分力氣。還說我是在任何強敵面前都敢衝鋒陷陣的勇士。對常守義你也不是只說壞話,你還記著他對天門口暴動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楓,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說句話你要記牢,是老天要我死,與一切人無關。」

  董重裡毫無表情地張張嘴仍舊沒有說話。

  杭天甲忽然罵起馬鷂子和馮旅長:「這兩坨卵屎,也不曉得躲到哪裡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們就發起進攻。那樣你們就不會殺我,因為沒有我,獨立大隊的戰鬥力就會削弱一半。」

  杭九楓說:「還有我呢,打起仗來,不會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來:「差不差要別人說。」

  杭九楓說:「人們都說,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緣。」

  「明白就好。明白這中間的原因嗎?就因為你將辛辛苦苦學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頭上!聽我一句,永遠不要以為哪個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個雪檸嗎?你要記著,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錯誤。你還要記著,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說世上沒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樣的女人到處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還是狐狸仙,她們在乎的不是別人的骨肉,而是靈魂。」

  杭天甲笑得極為開心,他解開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鐵的疙瘩肉,旁若無人地回憶起經歷過的一個個女人。在杭天甲看來,這段時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樣子令人不忍打擾。

  五人小組規定的時間所剩不多了。董重裡終於開口:「你是聰明人,趁早替九楓想一想。」

  杭天甲滿臉疑惑:「你這樣說話,讓我好不明白。」

  董重裡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為不解:「你說說看,也許我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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