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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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朗西戰戰兢兢地走回白雀園,正在用熱水洗去搽在臉上的黃蠟,董重裡憤怒地走進來,厲聲質問他:這樣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靜地說,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問題,如果董重裡不信任他,可以將這些情況全部彙報給小曹同志,他顯然正需要這類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說,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出了嚴重問題,「這種時候,我有權想辦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碼到目前為止,你的話毫無道理。」董重裡也不含糊,「像常守義這種膽敢打黑槍暗殺交通員的人,就是要肅其反,革其命。」 憂心忡忡的董重裡剛從白雀園出來,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單獨談了一次話。董重裡所寫的密信引起張主席的高度重視,之所以派小曹同志來,就是要以此地為突破口為其他地區樹立榜樣,徹底整肅異己分子。小曹同志摟著董重裡的肩膀親切地說,他是張主席信任的人,從今往後不管出現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都不要辜負張主席的信任。 天將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陣營,藉口要將一北一南兩個白雀園做個比較,讓董重裡陪著走一走。出了下街口,來到西河左岸,見四周沒有動靜,那人忽然說,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衛局局長之尊,前來兼任縣委書記,完全是張主席有意為之。張主席對屬下的軍官們在此地開會挑戰他的權威,早已火冒三丈。軍隊裡殺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與此事相關,誰也說不清,畢竟沒有人是他肚子裡的蛔蟲。現在輪到地方了,董重裡必須一萬個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輕信。董重裡寫信給張主席彙報一些人的非革命行為沒錯,一旦這種非革命的行為被人別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險了。那人自顧自地說了幾分鐘,不等董重裡有所反應,便熱情地朝著也是隨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團長把一個連留在天門口,率領大部隊跟著小曹同志繼續開往縣城。幾百人一齊踏步走,揚起灰塵很像馮旅長的騎兵在經過。 被留下的還有屬新成立的政治保衛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蘇維埃武裝割據在天門口的事業很快被這五個人所主宰。 這幾個人既沒公開說什麼,也沒有根據董重裡寫給張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義,但是天門口正在嬉鬧的男男女女,卻突然沉默下來。 他們很少提及政治保衛局,言談舉止當中總是自負地用五人小組來稱呼自己。僅有的那個女人稍好一點,有一次,阿彩發現她躲在後門外一聲聲地幹嘔,便走上前去為她拍背,還泡了一碗紅糖水給她喝:「你這樣子像是懷孕了!」女人沒有回答,反而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你就叫我歐陽大姐吧!」格外隨和的一句話,倒讓阿彩對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組在西河左岸開始同董重裡密談時,太陽還在西邊山上,密談結束時,太陽已經回到東邊的山坳裡。任何探聽這場徹夜長談的企圖都是無法實現的。五人小組精於反偵聽,充分估計到此番談話的難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餓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燒多少柴火,全都做了準備,然後禁止任何人進入他們劃定的禁區。說服了董重裡,五人小組又在小教堂裡同常守義見面。常守義準備同身著不藍不黑的深顏色軍服,背著手槍的五人小組成員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樣戴著眼鏡的五人小組負責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絕。經過一瞬問的困惑,常守義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義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後,並不是膿皰。當他覺察災難就要發生,常守義便抽身攀上梯子,躥至鐘樓,輕而易舉地繳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槍。常守義在小教堂頂上大聲吼叫,歷數自己為天門口蘇維埃做的好事。他認為這是打擊報復,因為自己不客氣地提醒過小曹同志,獨立大隊也是工農紅軍。常守義的聲音傳遍了天門口,董重裡出來勸他冷靜,不要再亂說。常守義沒有住口,但這並不表明他不冷靜。要抓常守義的那些人也沒有開槍。僵持之下,常守義悲觀地說他要從幾丈高的屋頂上跳下來。這時,常娘娘帶著常天亮跑過來,沖著他哭成了一攤水。 常守義遲疑了:「只要你們說出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就聽你們的。」 「你聽好了:是你開黑槍打死了張主席派來的交通員!」 「捉賊要贓,捉姦要雙,誰看見了?」 「張主席洞若觀火明察秋毫,什麼都瞞不過他!」 最終常守義還是舉著雙手從鐘樓上走下來。他告訴那些兇神惡煞般圍上來的人,因為好吃懶做,自己在西河裡守了大半輩子的橋,又因為好吃懶做,自己也跟著鬧蘇維埃,好不容易開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傢伙,不要他繼續往下走。萬般無奈,他才將張主席派來的交通員殺了,他不想讓自己變成張主席要殺雞取出來的那個蛋。 「也罷,也罷,聽說那邊的奈何橋是一塊整橋板,從來不用拆和裝,我還是去當一個好吃懶做的守橋人吧!」 關押常守義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裡太安靜,密密的樹林裡,說話的全是五人小組的人,聽不到別的聲音。開始兩天常守義被吊在棚頂上,肚子裡的氣提不到喉嚨上。好不容易兩腳沾地,緊接著就被人打壞了肺,出氣重一點,就會疼痛難忍。五人小組的人只在審問時出現,所有問題全都涉及蘇維埃的前途命運。問題雖然很嚴厲,問的方式卻不嚴厲,常守義不說或者說不出來,五人小組決不強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認認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組說得最多的,常守義覺得壓力最大的,就是這樣三句話。 常守義很怕五人小組離開,他們一走他的苦難就開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說話,累了就出去換別人來,再累了再換。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爛的常守義再也沒有力氣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們想瞭解的自己都願意說。那些人還是不說話。常守義不得不糟蹋自己,一會兒說自己被馬鷂子收買,成了縣自衛隊的第二大隊長;一會兒說自己是馮旅長派進來的奸細;一會兒又說自己什麼都不是,就因為不服上面的亂指揮,一心想找機會暗殺張主席。說了這許多,那些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實際上總是恰到好處地留下一口氣讓他苟延殘喘。 常守義很怕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說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來說:「我組織了一個反動組織,叫戀愛研究會。」 此話一出,拷問他的人馬上招來五人小組:「戀愛有什麼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幾下的常守義抓緊時間喘了幾口氣:「他們不該打我的頭,有些事情想不起來。」 「我們來幫你回憶——你曉得第三黨嗎?」 「這種事都不清楚還能當蘇維埃主席?」 「你說說,第三黨好在哪裡,壞在哪裡?」 「好在要拋開國民黨,壞在竟然還要拋開共產黨。」 「這麼說戀愛研究會一定是一個受人指使的秘密組織?」 「就是這樣,它是敲鑼打鼓的,唱戲的是別人。」 「是不是第三黨,你要想好,可別亂說。」 「對對對,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樣的第三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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