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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麥香正在高興,她不想這些,轉身從紫陽閣拐進白雀園。傅朗西藏在白雀園的事對麥香公開了,麥香有空就去。

  戀愛研究會與常天亮的最新胡說,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問麥香有沒有繡花緞面襖子。麥香再三說,自己沒有這種只會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麥香最喜歡說戀愛研究會,如果真有這樣一個組織,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子就會像自己一樣,有機會改變她們的命運。傅朗西沒有拒絕,他要麥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報紛紛、犒勞三軍的形勢,麥香心情很好,她覺得傅朗西太過慮了。

  傅朗西仍舊是獨立大隊的政委。在他的提議下,上級將指揮長一職交給了董重裡,又將董重裡的蘇維埃主席一職交給了常守義:常守義當上蘇維埃主席的頭幾天,傅朗西曾經動了心,兩腳已經走到門檻後面,只差一步就從開滿月季花的院落裡走了出來。就在那時,工農紅軍第四軍酷似當年大破朱仙鎮後的岳家軍,在張主席的嚴令之下,悵然北撤。以史為鑒。在不明白張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還是小心為上。傅朗西沒有邁出門檻,仍舊躲在大門緊鎖,只能從紫陽閣進出的白雀園裡。

  麥香再次提起戀愛研究會時,傅朗西竟然大發脾氣——諸如此類的話他連聽都不想聽。傅朗西的持重讓董重裡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稱病的情形下,中心縣縣委書記一職被委任給r 別人。為此,傅朗西寫信給張主席說,往日聽別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自己還不相信,直到肺病纏身後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夠將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飯,攝著雞湯當荼喝的傅朗西,竟然說自己健康情況極差,隨時都有可能去見馬克思。在信的最後,傅朗西才意志高揚了一下,他說自己人不能動,心卻像回歸的大雁一樣早就飛向北方。在可以評論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裡還堅持著對傅朗西的一貫認識:這是一個有大志向、有大覺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領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氣不低的董重裡,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認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種不同凡響的東西所吸引。

  張主席給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帶來的。

  在信裡,張主席簡單地表示了對傅朗西的慰問,隨後就開始批評大別山區的某些赤色領導人,說他們有組織有計劃地打擊堅持正確意見的人。張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拯救蘇維埃武裝割據事業于危難之時。因為張主席來信的緣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數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帶回一個天門口人從未聽說過的名詞:肅反。不久之後,「肅反」就和「驢子狼」一起,成了天門口人最害怕的聲音。

  回到白雀園,阿彩臉上添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憂鬱。月季花還在開,風吹不散的卻是別處過來的桂花濃香。大家都等著阿彩談談張主席那邊的情況,顧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楓開玩笑。

  「我是從另一個白雀園回來的,那個白雀園在河南光山縣。」一路上便衣潛行的阿彩還沒來得及換上軍裝,便對大家說,第四軍一到白雀園,張主席就大開殺戒,「從軍部參謀主任開始,然後是十二師許師長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團團長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團、三十五團和三十六團的團長。十二師許師長多麼會打仗呀,年輕得和九楓差不多,都被殺頭了,他還說不要用槍,省幾顆子彈可以保衛蘇維埃。」

  杭九楓打斷阿彩的話:「你是說張主席錯殺了好人?」

  傅朗西打斷杭九楓的話:「阿彩離張主席近,聽她說。」

  「不僅動槍動刀的人佩服許師長,就連張主席本人也說他是條好漢。張主席不止一次為許師長惋惜,後悔自己來大別山的時間太晚,沒辦法再幫許師長了,若是來得早,說不定還能將許師長從對手那里拉回來。」阿彩接著說,「見到張主席時,我總覺得他像一個人。董先生,張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淨淨的,很書生氣,從頭到腳,一點凶相也找不到。只要開口,句句都是學問。工農紅軍裡誰好誰不好,張主席都能說出很大的道理,雖然將第四軍的幹部戰士殺了兩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裡的語氣很堅定:「這樣做就對了,不能讓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們攪在一起,四處惹禍!」

  常守義說得更狠:「既然是肅反,光打明槍還不行,必要時還得動一動暗刀子。」

  兩個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時咳嗽一聲。傅朗西無力管這些事,但他還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說,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況,也熟悉下面的情況,讓她全力協助董重裡和常守義執行張主席的指示,別人也不會覺得過分。當然,要將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張主席的心意,還得有新人來領導中心縣委。傅朗西仍舊說自己是在苟延殘喘,假如哪一天還能重新跟著大家一起南征北戰,他會拼命報答各方面的關懷。這種話聽多了,早已無人奇怪。

  張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麥香記得最清楚,一連三天,丈夫沒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見了,都覺得傅朗西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實在是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

  就在傅朗西病人膏肓之際,一個書生般白淨、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從河南省光山縣白雀園出發,在滾滾的北風中,沿著阿彩走過的路,來到天門口,要去縣城接任中心縣委書記以及蘇維埃主席之職。年輕男人顯得很謙虛,他走到哪裡都有部下前呼後擁,卻堅持要別人稱他小曹同志,誰若是叫了曹書記或曹主席,都會受到嚴厲批評,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只一個張主席、一個張書記,其他的人都是張主席或者張書記的同志。此時此刻,第四軍已經改編成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並且正在醞釀用攻克黃安縣城、徹底消滅駐紮在城內的一萬七千名政府軍的偉大勝利,來體現張主席號召肅反的偉大功績。

  與小曹同志隨行的還有一個姓管的團長,管團長帶著一個團的士兵,寸步不離小曹同志,隨時聽候調遣。途經天門口,管團長手下的士兵全部沿著街道兩邊席地而坐。常守義組織民眾送來的和民眾自發送來的熱水和熟食,十分罕見地被拒絕了。常守義不知道這種氣氛叫做殺氣騰騰,還以為軍威如此。他將一張笑臉收斂為半張,沖著小曹同志大聲說:「天下工農紅軍是一家,你們為什麼要板著臉,好像天門口沒有一個好人。」管團長不無蔑視地告訴常守義:「只有張主席親自改編的隊伍,才有資格稱為工農紅軍。」小曹同志不和常守義說話,他在小教堂門前站著,斯斯文文地叫著傅朗西的名字,請傅朗西馬上來見他。時間不長,傅朗西就在杭九楓和杭天甲的攙扶下,與這個陌生得讓人膽戰心驚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見了面。傅朗西臉色蠟黃,頭髮也灰了,連幾天前才見過他的常守義,都不敢認他了。天氣很玲。小曹同志手一揮,那件從政府軍手中繳獲的黃呢大衣,威風凜凜地飄蕩起來。幾個手槍上系著紅穗子,大刀上也系著紅穗子的士兵毫無表情地站在身後。小曹同志的臉色看上去除了平和還是平和,他讓傅朗西繼續養病,不必操心張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園就在對面,為何傅朗西放著大門不走,非要從紫陽閣進出。聽完解釋,小曹同志意味深長地說:「張主席讓我來,就是要在這裡開創新局面。張主席那裡有個白雀園,沒想到這裡還有一個白雀園,」小曹同志沒有批評傅朗西,只是提醒他,與剝削階級共一個大門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氣節,不能因此而對其溫情脈脈、他還希望,傅朗西病體康復之日,就是他打開白雀園的大門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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