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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四七

  隨著夏季季風的到來,縣城第四次被攻克。

  從河南新集運動過來的工農紅軍第四軍,反對國民政府的勢力空前強大,轉眼之間就將守城的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個團消滅得乾乾淨淨。前幾次破城後屢屢尋機逃脫的黃縣長終於活到了頭。獨立大隊晚到一步,董重裡帶著人從北門進城,還沒來得及將「任何深仇大恨必須經過蘇維埃法庭的審判才能進行報復」的佈告貼上牆,城內眾多家仇未報的人,就將被活捉的黃縣長五花大綁,插上斬標,推出南城門,亂槍打死了。董重裡他們正在忙於建立新秩序,張主席突然來了一道命令:後幾個月,第四軍必須東出安徽潛山、太湖兩縣,進佔安慶,威逼南京。張主席的命令說得清清楚楚,在此戰略行動之中,絕對不允許有任何隔岸觀火的人和事。第四軍的軍事將領,最終沒有完全聽從張主席的命令。列席會議的董重裡聽到有人在會上議論,張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氣淩人的周瑜,初來乍到,若是屬下主要軍官都不聽他的命令,只怕會生出是非之事。長於軍事而疏于政治的徐軍長,卻喜歡聽屬下那位姓許的師長話:「張主席有我年輕嗎?張主席十八歲時當了師長嗎?張主席有過率領不足千人的隊伍把上萬名敵軍打得落花流水的經歷嗎?張主席是從共產國際和斯大林身邊來的,我的氣量就已經很大了,張主席的氣量一定更大!」這種道理不多卻深藏感情的話迅速影響了徐軍長,第四軍從縣城一帶出發後,不再向東,而是向南攻克浠水縣,回頭向北又破了羅田縣的城防,接下來出人意料地再次轉身向南攻佔廣濟縣城。這中間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緊靠長江的蘄春縣漕河鎮,一夜之間就將政府軍新編第八旅連湯帶水吃了個精光。第四軍改變計劃後,獨立大隊在縣城裡逍遙了一個月,直到張主席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逼著第四軍回撤到本縣縣城南邊的雞鳴河一帶,獨立大隊才又忙碌起來。在雞鳴河,第四軍的指揮員們還想說服張主席,不要急著催他們北返,也不要放棄剛剛武裝割據成功的大片地區。哪想到張主席懷疑他們是不是搞陰謀、鬧分裂、準備將隊伍拉到長江邊投敵。

  在張主席殺氣騰騰的語言面前,徐軍長他們不敢再有別的想法。不斷擴大的獨立大隊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時,第四軍只能無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歸程。又是年輕氣盛的許師長帶頭說出心裡的話:張主席要麼是只會紙上談兵,要麼就是心胸狹窄。那些應和的人只說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後半句:無毒不丈夫,從沒有被大家說出來。

  這種難以言表的鬱悶只存在於少數人心裡。多數人還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歡天喜地。

  麥香不知這些,她在天門口街上輕快地走著,一個剛剛參加獨立大隊的年輕女子從後面悄悄走近她,貼著耳朵猛地叫了一聲。

  「你是戀愛研究會的人吧!」

  麥香嚇得連跳了幾下。年輕的女子怕她掉進街邊的小溪,連忙上前一步拉住她。驚魂未定的麥香奇怪她怎麼知道戀愛研究會,問題剛要出口,麥香就想起了絲絲。麥香猜得很准,生過孩子的絲絲嘴巴也松了,什麼話都能說出來。麥香沖著既沒有軍服,又沒有軍帽,只在腰裡紮著一根皮帶,更加顯現出身子還沒長好的年輕女子說了一句:「你這樣子,真有戀愛研究會,也沒資格參加。」

  正是上街(注:上街,鄂東一帶俗語,與北方鄉村趕集一說相同)的日子,往來于街上臨時做小買賣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輕女子,在那些背著孩子的少婦與大嫂們的保護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間躥來躥去,碰到有趣的事便誇張地湊在一起放開嗓門大笑不止。麥香和年輕女子的輕聲說笑被一群女人聽見了。

  「戀愛了!天門口人全都戀愛了!」

  街上的叫聲傳到獨木橋上,左右兩岸的人全聽見了。處在空前多情氣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說對方是戀愛研究會的,彼此都會面紅耳赤,一個氣息變粗,一個心跳加速。那一陣,西河左右兩岸地主們的土地都被沒收了,富人家的財產都分光了,全縣工農兵代表大會開過後,接二連三地頒佈了蘇維埃土地法、勞動法,成立了工農銀行、經濟公社、供銷合作社、兵工廠、被服廠、列寧學校、蘇維埃醫院以及各種各樣的夜校和識字班。最讓青年男女高興的是蘇維埃婚姻法的實行。雖然能認識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沒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著印有婚姻法的小冊子,交頭接耳嘻嘻哈哈,那樣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戀愛研究會。

  沒長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這些大好形勢,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滿面的死屍,其中,之一像常守義,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麥香,如此等等。傷心透頂的常天亮每做一次這樣的夢,就要對常守義說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辦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義開始懷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瘋,他要常娘娘弄點朱砂,泡水給常天亮喝,再不行,就托人找個也是瞎子的女子,早點結婚,或許病就好了。不僅是被常天亮夢見的三個人,別的人也沒有相信的。蘇維埃事業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夠了的念頭,也找不到馬上就去當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說這事時,常守義正利用難得的清閒,站在小教堂門口,看麥香和一群年輕女子在小溪旁邊洗衣服邊唱歌嬉戲,與戀愛相關的話題接連不斷。後來,她們乾脆轉移目標,要常守義答應,將大家一向開玩笑的戀愛研究會成立起來。常守義笑眯眯地指著麥香說,只要大家推舉麥香當會長,讓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幾陣枕頭風,莫說成立戀愛研究會,就是成立離婚研究會、改嫁研究會,也沒有人敢來干涉。年輕女子頓時改口,稱麥香為會長。你叫過來,我叫過去,一時間小街上的聲音除了戀愛,就是會長。

  戀愛一詞在街上十分動聽地傳播開來,有幾個女人上來纏著麥香,讓她脫不開身。女人們非要麥香說說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戀愛的。麥香不是不好意思,因為傅朗西的緣故,她學會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示得矜持一些。麥香藉口趕太陽曬衣服,一進家門就不出來了。被戀愛的意義惹得激動起來的女人們,在門外一聲聲地喊:「麥香——戀愛!戀愛——麥香!」楊桃聞訊跑到街上,還沒聽上兩句,臉色就變得比熟透了的桃子還要紅,頭還沒扭過來,腳下已經往回跑了好幾步。一會兒,雪檸也出現了,聽到喊聲,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澀難當。只有跟在雪檸後面的梅外婆能夠笑眯眯地坦然面對她們:「哪有像你們這樣逼人家的,戀愛是自由的,你們讓麥香不自由,她當然不答應。」女人們說,天門口只有麥香會戀愛,若是她不將戀愛的辦法教給別人,那她就是戀愛中的土豪劣紳。梅外婆告訴她們,雲生來要在天上飄,水生來要在河裡流,人生來要談戀愛,譬如雪檸,才七八歲時,就曉得戀愛。第一次見到柳子墨,雪檸就將自己毫不知曉的二十四朵白雲作為捐款送給了他。這樣的故事讓女人們有些掃興,回過頭來又開始叫麥香,她們聽說過傅朗西因為常來飯店吃東西才同麥香相愛的。麥香不出來,她們就往屋裡鑽,後面的人還沒進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楓攆出來。麥香的飯店做了杭九楓所率領的敢死隊的駐地,不許人隨隨便便地進出。女人們的興趣沒有被攆散,麥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時,一個女人發現了她,不敢叫喊,將幾個女人邀在一起,又大著膽重複著先前喊叫的內容。

  這樣的叫聲非常動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聽見了也不會反對。女人叫得越多越響亮,越顯得風平浪靜天地安寧。鬧了幾天,麥香膽子也大了,拿了幾件衣服蹲在小溪邊,女人們再圍過來,她便將自己與傅朗西戀愛的經過說了一遍。麥香的話很簡短,這樣的事從女人嘴裡說出來總是如此,不比男人,說起女人來三天三夜也不夠。有一次,傅朗西在飯店吃油錁子,飯店裡沒有別人,傅朗西給麥香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非常命苦的女人,從小就被賣到別人家當童養媳,吃盡了苦頭,剛剛長大就被逼著成親,不久丈夫就一命嗚呼了,婆婆說她克夫,又將她賣給了一個更窮的男人,後來她的兒子又讓老狼吃了。故事講完後,傅朗西說,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對女人來說最慘無人道的就是被當成東西賣到這裡賣到那裡。時至今日,只要想起這個故事,麥香就會流眼淚。麥香越傷心,越想弄清楚這個苦命女人後來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問傅朗西,傅朗西說,苦命女人就在天門口,就在她家的飯店裡,就是她麥香。麥香三歲賣到婆家,直到十六歲成親,沒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腳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開始折磨她,別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著她的乳頭出氣。想起這些事,麥香哭得死去活來,不知不覺就偎進傅朗西的環裡。麥香清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活就是:「我愛你!」傅朗西還說,自己米天門口就是要救麥香出苦海。麥香在女人面前學說了我愛你三個字。女人們哪曾聽過這樣的話,一個個耳熱腮燒。

  趕上楊桃走過來,女人們圍著要她坦白,董重裡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楊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為難,一旁出現了董重裡。女人們這下子更起勁了,不許他們二人走。董重裡想了想才說:「我還真的沒有說過這話,當著大家的面,我就補一句——我愛你,楊桃!」一言既出,滿街的女人笑開了花,不再說戀愛了,你沖著我,我沖著你,一聲聲地說著:「我愛你!」

  大家都在喜笑顏開,常天亮跑米大聲叫苦:「我又看見死人了!」還說,「我沒有發燒,不是說胡話!」氣得常守義當街踢了他一腳,罵他不給親人祈福,反咒親人早死。常守義不能容忍常天亮的神迷鬼道,他認為這是毫無根據的。杭天甲上前攔住常守義,和顏悅色地問常天亮,要他將死人的樣子細細說一遍。從常天亮說的死人的確很像常守義,另一個也與杭天甲沒有多大區別。麥香的樣子卻差得太遠,麥香長著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開飯店時,過往的客人都說她若是再胖一點,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為這話聽多了,麥香一直想要一件繡花緞面襖子。大家都知道麥香,沒有錢給自己縫一件繡花緞面襖子。常天亮夢裡所見的麥香卻穿著繡花緞面襖子。在場的人一一伸手試了試常天亮的額頭,大部分人都覺得沒事,只有麥香覺得常天亮的額頭太涼了。「只怕天亮沒發燒,你卻發燒了——哎呀,真的在發燒!」有女子剛將手擱在麥香的額頭,便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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