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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董重裡太愉快了。他又能與楊桃在一起,重新品嘗好久以來一直盼望的床第之歡。臨分手時,楊桃戀戀不捨地說,若是有一天董重裡不再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哪怕還像往日那樣,擺上鼓架,夜夜說書,她也會幸福得要死。董重裡也隨口說,早一年楊桃像今日這樣迷人,他就不會有別的想法了。將這種短暫的歡聚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得益于那封信。至於傅朗西想的是什麼,董重裡不想深究。有兩次,董重裡似乎意識到傅朗西可能想借梅外婆也認識的俄國人烏拉暗示什麼,但他還是不想深究。如果在革命的背景下,還有許多陰謀發生,他覺得,那就太不可思議和不可想像了。

  每到接頭時間,傅朗西都會寫一封或長或短的信一在信中,他從不提自己吃什麼藥,只說梅外婆的做法不無道理,沒有盤尼西林,梅外婆能想出這些招數治病已經很不錯了。每一次,董重裡和常守義都要反復研究傅朗西所寫的每一個字,從中瞭解傅朗西對獨立大隊的指示。鬥爭越來越殘酷,領導著近兩百人的獨立大隊,董重裡甚感力不從心。遺憾的是,傅朗西從來不寫這方面的內容,偶爾寫些與它期盼的東西沾親帶故的話,也無非是勉勵大家,綜合常守義的鬥爭藝術和杭天甲的英勇精神,只要做到了這一點,獨立大隊就會所向無敵。類似的意思出現幾次後,常守義首先說出內心的奇怪,傅朗西暫時離開指揮崗位時,清楚地表示過,軍政事宜全權委託給董重裡,如今為何不說一切行動聽董重裡的指揮呢?杭天甲也有同感,他還覺得傅朗西好像不再信任董重裡了。可是,只要有信到達,信封上必定有「董重裡親啟」的字樣。而董重裡想將這些當成傅朗西病情惡化的徵兆。

  事實與此完全相反,自從躲進雪家,傅朗西的病情就不再向壞的方面發展。

  正月底,下了一場小雪。西河左右兩岸的群山白了半截。從山下傳來的消息讓董重裡他們興奮不已: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突然揮師南下,一舉攻下本縣縣城,不算打死的,光是政府軍新編第五旅的俘虜就抓了一千八百多人,繳槍兩千多支,外加一門迫擊炮。迫使馬鷂子帶著自衛隊盡數撤出了天門口,具體去向不明。

  這一次,傅朗西罕見地將自己的意思格外清楚地寫給了董重裡:獨立大隊所有戰鬥人員切切不要被工農紅軍主力的勝利衝昏頭腦,不要輕易暴露有限的實力。跟前的勝仗打得越多,接下來對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的封鎖與圍剿就會越嚴酷。往後的鬥爭肯定更加艱苦,給養補充會越來越困難,人員死傷會越來越多,出現逃兵與叛徒將是不可避免的,大部分窮人也會在革命事業處於低潮時採取觀望姿態,不支持,不掩護,不通風,不報信。只有早做準備才能保證到時候不會氣息奄奄,不管做什麼事情,實力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信的開頭和結尾各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字:此信內容不要吐露給任何人,閱後立即燒毀。為了引起董重裡的注意,傅朗西特意在這兩句話下面畫了粗直與彎曲兩道黑線。

  董重裡無法理解傅朗西的指示。獨立大隊被迅速分成一大一小兩部分,大部分人由常守義和傷好得差不多了的杭天甲帶領,往縣城一帶運動,借助工農紅軍主力部隊的影響儘量多地補充軍需給養。小部分由董重裡帶領,直取天門口。眼下正是壯大獨立大隊實力的大好時機,一定不要錯過。董重裡對這一點堅信不疑。

  董重裡剛剛在天門口站穩腳跟,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已經出現在下街口。獨立大隊的人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工農紅軍,高興得就像革命徹底成功了。董重裡有些不能把握,他讓麥香去請傅朗西出來,主持天門口民眾歡迎工農紅軍主力部隊大會。麥香在雪家喝了一杯香茶,說起傅朗西,梅外婆和雪檸異口同聲地表示從未見過。麥香空手回來,問董重裡剛才有否說錯話,傅朗西不是回武漢治病去了嗎?董重裡覺得蹊蹺,將麥香對付過去後,連忙一個人去了。

  傅朗西還在白雀園裡,人長得白胖了,脾氣也火爆許多。見了面,也不說董重裡帶人四處遊擊有多辛苦,劈頭蓋臉地批評董重裡對形勢的嚴酷性預計不足,工農紅軍主力部隊是不會在這兒久呆的,這塊天地還得靠獨立大隊自己來爭奪,這就像下象棋,不會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只能下野棋,想闖天下是不行的。傅朗西估計,這會兒馮旅長的部隊已經悄悄地跟了上來,說不定就埋伏在縣城與天門口之間的某個地方。等候發起攻擊的最佳時機。董重裡著急起來,如果傅朗西的估計沒錯,獨立大隊就危險了。對此傅朗西沒有過多擔心,有常守義和杭天甲在,馮旅長很難占到便宜,何況馮旅長眼睛裡盯的是工農紅軍主力。

  經過開導的董重裡二話沒說就去通報敵情。原打算在天門口歇一天的教導第二師聞風而動。軍號一響,大隊人馬便撤出十裡之外。

  麥香再次去了紫陽閣。秋收時托雪檸幫忙收穫的賬,上次一回來沒有顧得上算。雖然收成都被馬鷂子拿走了,雪檸還是按照正常收成付錢給她,賬算得很細,費了不少時間。梅外婆過一陣就來催一次,要麥香快些歸隊。麥香一肚子高興話要對雪檸說,坐在那裡不想動。梅外婆不得不告誡麥香,她再不走,就對不起天底下最心疼她的那個男人。麥香從這沒有來由的話裡聽出不同尋常的內容,一邊痛痛快快地抹了一把眼淚,一邊抽身往外走。

  小街上突然冷清下來。不知何時,西河上的獨木橋被人拆毀了。董重裡也不多想,連鞋都沒脫就帶頭跳進水裡往右岸沖去。走在最後的人剛剛跑到右岸的沙灘上,馬鷂子的機槍就在左岸響起來。與此同時,從下游傳來了只有政府軍發起進攻時才會有的激烈槍聲。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後幾天,天天都在印證傅朗西的英明。因為這英明,誰都敢說,常天亮有關鬼魂的所見所聞,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馮旅長親自帶著一個團,外加三個重機槍連,沿著反國民政府的工農紅軍教導第二師走過的線路,追擊到天門口。途中被常守義和杭天甲帶領的獨立大隊阻擊了半天。剛交火時,兩邊的人都誤會了。杭天甲以為遇上了潰兵,情急之中的馮旅長卻以為是與工農紅軍主力接上火了。一方發力猛打,一方小心應對。所幸杭天甲首先發現了對方的實力,搶先一步撤出戰場。等到馮旅長弄清楚,膽敢從山下往山上進攻的竟然是總在天門口周圍打轉的獨立大隊,他爆發出來的雷霆萬鈞的火力,也只能傾瀉在趁亂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預見,救了天門口眾多窮人的性命一窮人們以為來了這麼多反國民政府的工農紅軍,傅朗西他們一向宣傳的紅區事業與好日子肯定要興旺幾年,沒想到這願望比做夢的時間還短。在前後只有一頓飯的時間裡,窮人們什麼也做不了,連在牆上寫幾個字,貼兩條標語都來不及。馬鷂子提著槍在鎮內鎮外轉了三圈,也沒找到殺人的藉口。縣城的人卻沒有這樣幸運,那些因為高興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馮旅長殺了,三天之內被砍頭槍斃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還有一百多人。春天來後,縣城四周的野狗長得一隻比一隻肥,稍不留意就會被認作小牛。

  躲在天堂的董重裡心有餘悸地琢磨著傅朗西的最新來信。傅朗西在信中反復誇獎常守義和杭天甲,以區區二百人,對抗數千精銳的政府軍,竟然沒有一個受傷的,可見其審時度勢能力相當不凡。傅朗西的批評也很人骨,畢竟這樣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計,只是大敗中的小勝,既不足為訓,當然下不為例。這樣的信每每使常守義激動不已,見人就說自己對傅朗西佩服得五體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統率獨立大隊時,自己一定要正正規規地給他磕三個響頭。董重裡也覺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劍,能夠人木三分。

  天氣轉暖得很快,脫下棉衣沒幾天,馬上就穿上了單衣。

  阿彩一直沒有消息。有新交通員來過幾次,但都是路過,嘴巴像鐵打的,什麼口風也聽不到。好不容易盼來一個肯開口的,也只是奉命傳達,從莫斯科回來的張主席,將先前的特區共產黨委員會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員會。張主席雖然是讀書人,脾氣卻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別人還嘴,一些沒有摸准情況的人已經吃了張主席的虧,不到一個月,被撤職和貶職的人就有好幾十個。在這種消息的背景下,董重裡重提舊事,獨立大隊沒有按照命令北去會合,還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員,這都是紀律所不能容許的。常守義還是不信邪,他問董重裡,難道新來的張主席長著帶鉤的卵子?就算真的長了帶鉤的卵子,也只會讓女人害怕。董重裡不愛說這樣的閒話。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後,董重裡派出兩支各二十人的分隊,由常守義和杭天甲分別帶領,一支向北,一支向西,試探著與張主席取得聯繫。一齊出發的兩支隊伍,回來的時間也差不多。向西的常守義在燕子河一帶找到新設立的地下交通站,並被告知張主席不喜歡工農紅軍像流寇一樣,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紅色武裝馬上就會接到新的任務。向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場遭遇仗,人槍都在,就是子彈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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