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楊桃來後,董重裡臉色更紅了。楊桃癡望著董重裡,嘴裡對梅外婆和傅朗西說的話,完全不是心裡所想。如果董重裡和楊桃沒有見面,也沒有說上一句話,兩個人的心情可能會好些。董重裡對楊桃說:「你瘦了!」楊桃想也沒想就回答:「你也瘦了!」寥寥數語,讓楊桃在董重裡離去時,哭成了淚人。董重裡也傷心得好久說不出話來,半癡半呆地,攥著楊桃塞在手心裡的一塊手帕,直到跟著隊伍撤過西河,才想起來打開看看。

  小街上的煙霧還沒散盡,撤過西河的獨立大隊沒有馬上回到莽莽蒼蒼的天堂。站在獨木橋頭清點人數的董重裡,擔心有人趁機回家看看,沒有趕上隊伍,數到最後才發現交通員失蹤了。他讓隊伍停下來,重新清點後,還是沒有見到交通員。為了保持與張主席的聯繫,替代傅朗西的董重裡一聲令下,獨立大隊在天亮時分再次殺人天門口。不明底細的馬鷂子,連忙帶著正沿小街搜索的自衛隊士兵退回小教堂。董重裡一點周折也沒費,就找到了已經死去的交通員。他趴在杭家廢墟中,後腦勺上有只圓圓的槍眼。

  杭九楓不肯抬那已經僵硬的屍體,在他看來,交通員毫無疑義是個逃兵,只有當逃兵的人才會將後腦勺朝向敵人的槍口。一旁的杭天甲沒聽完就發起火來,斥責杭九楓是在胡言亂語,馬鷂子的人躲在小教堂裡不敢出來,這樣的時候用得著當逃兵嗎?杭天甲肯定交通員是個了不起的孤膽英雄,獨立大隊成立以來,所有上級的消息都是他來傳達的,一次事也沒誤過,只有這一次,上級的命令太不得人心了,如果照著命令去做,那會耽誤獨立大隊的大事。

  人生如燈,不管東風、西風、南風、北風,都能讓它熄滅。在杭天甲的命令下,杭九楓背起交通員的屍體,一溜煙地跑到西河右岸,挖了一坑,草草埋葬起來。堆完最後一抔黃土,杭九楓才問杭天甲有沒有注意,交通員後腦勺上彈孔是手槍打的。從小教堂到杭家廢墟,自衛隊的子彈要想擊中交通員,除非它會拐彎抹角。既然這事與自衛隊無關,事情就不好往下說了。交通員死的地方並不開闊,如果是步槍,一槍打上去,會有前後兩個窟窿,像這樣只打出一個窟窿的惟有手槍。杭九楓進一步扳著手指掐算,獨立大隊有四支手槍,傅朗西和董重裡一直沒露面,剩下的就只有杭天甲和常守義了。

  杭九楓說話時,沒有注意到董重裡就在身後站著。

  獨立大隊剛剛撤回天堂,董重裡就主持開了一個會。在會上,常守義說:「我是有明活從不暗說的人。回頭我還要對傅政委這樣說。交通員的死看上去是一個損失,但對於獨立大隊,絕對是一件大好事。」

  杭天甲也說:「上級命令我帶人跟著交通員走。今日交通員死了,若是我也死了,獨立大隊不就可以繼續留在天堂嗎!」

  臉色鐵青的杭天甲繼續說:「家仇沒報,我不會死。我可以受傷,不能走路。」

  說話之間,杭天甲已經拔出手槍,對著自己的大腿扣了一下扳機。槍響之際,杭天甲下身猛地向上飛騰一下,險些踢著坐在對面的董重裡。沒有挨槍的那只腳在前,挨了槍的那只腳在後,將火塘上的吊罐踢落進火塘裡,濺起來的火星險些將旁邊的柴草引燃。子彈擊穿了杭天甲的大腿,上下都有窟窿。董重裡很生氣,又沒有別的辦法。當了衛生員的麥香進屋,將杭天甲的一條褲腿脫下來,用鹽水洗了洗傷口表面,剛要包紮,杭天甲攔住她們,伸手要過一根筷子,纏上一根用鹽水泡過的布條,塞進槍眼裡,若無其事地來回拖了幾下。

  會議繼續開下去一既然傅朗西將獨立大隊的事全都托給了董重裡,允許董重裡可以結合上級命令相機行事,董重裡就是說一不二的人物。經過剛才的刺激,董重裡突然變遲疑了。交通員已死,杭天甲傷了,自己若是真的帶著獨立大隊的全部精銳離開天堂,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兩手空空。一想到向北行軍路上,數不清的陌生山谷河流背後都有可能埋伏著裝備精良的政府軍,董重裡的意志就動搖起來。又想到馬鷂子完全有可能趁機將獨立大隊的遊擊區翻個底朝天,拼死拼活積累起來的革命本錢都丟失殆盡,董重裡就覺得連頭皮都在發麻。

  猶豫當中的董重裡隨手拿了一隻筷子,往吊罐裡插了幾下,翻出一塊臘肉看了看。「可以吃了吧!」他說這話時,心裡已有向大家求和的意思。常守義伸手抓過筷子上的臘肉,猛嚼一陣,快要吞完了才點了點頭。董重裡拿過早就備好的幾隻碗,盛了一碗遞給杭天甲,第二碗遞給常守義。

  第三碗盛好了,杭九楓卻不接:「這一碗應該給麥香。」

  董重裡還以為他是惦記阿彩不好明說:「也給阿彩一碗。」

  杭九楓搖搖頭:「我們記著麥香,就是記著不在身邊的傅政委!」

  杭九楓的話讓董重裡由衷地問:「你說說,對事業來說,革命感情與革命道理,哪一點更重要?」

  杭九楓想也不想就回答:「當然是感情更重要!沒有感情,誰會跟著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出生入死呀!」

  一時問,火塘邊除了吃肉喝湯聲,再也沒有別的動靜。董重裡一直在盯著杭天甲頭上的汗珠看。那些汗珠比平常大一倍還不止,不管是就近掉進碗裡,還是掉入更遠的火塘裡,都能聽到那暢快的聲響。

  杭天甲像是忘了上級命令帶來的不快:「再吃上十碗肉,老子就可以打仗了!」

  趁著大家高興,董重裡咬著牙宣佈了內心剛剛做出的決定:獨立大隊暫時留在天堂一帶活動,讓阿彩帶上他的親筆信,往北去找上級組織,請求下一步的行動指示。董重裡隨即寫了一封給張主席的彙報信,著重解釋交通員之死。在說明交通員頭部中彈時,董重裡用意外二字給其死因的解釋留下了餘地。只有常守義表示反對,在他看來意外二字分明是畫蛇添足。會議為此拖延到半夜時,常守義竟然掏出手槍,使勁地往桌上一拍。董重裡當然不怕他,也將手槍掏出來同樣拍了一下。常守義再拍,董重裡也跟著再拍。拍到第三次,常守義的手槍走火了,射出一顆子彈,正好擊中桌上的茶壺,濺出來的水碰到哪塊肉,哪裡就覺得生痛。

  董重裡心軟了:「你的槍太老了,我不會誤會你。」

  常守義也軟下來:「說意外,意外就來了。」

  當著常守義的面,董重裡將信中意外二字做了修改。

  睡到三更,董重裡又爬起來,以個人名義,另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將自己對常守義的懷疑表達得更加完整和徹底。

  阿彩走的時候,天堂到處是沒融化的雪和冰,人人腳上都纏著防滑的草繩。阿彩脫下軍裝,換上好久沒穿的女子裝束,再配上那塊花一樣的包頭巾,頓時讓黃葉枯枝的林木煥發出早來的春意。跟在後面送行的董重裡被阿彩細瓷淨瓶一樣的腰身迷住了,不知不覺中多走了兩裡山路,還同也為阿彩送行的杭九楓談了幾句女人。董重裡盼著紅區事業能夠在三五年內取得勝利,自己也好日日夜夜同楊桃在一起了。杭九楓勸董重裡,天下男女都一樣,一旦嘗到脫光衣服睡在一起的滋味,就會相互想到死,與其這樣,不如學阿彩和麥香,也讓楊桃到獨立大隊來。只有這樣才能在打仗和女人之間,做到兩不耽誤。沒有女人在身邊,打的勝仗再多,也像是在喝白開水。董重裡搖了搖頭,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楊桃跟著自己今日鑽山洞,明日睡柴棚,後日冒著大雨像棵大樹站一整夜。

  「阿彩和麥香是讓人逼上梁山,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楊桃不一樣,她的身份還沒暴露。」

  四六

  由於交通員不同尋常的死,還沒到碰頭時間,董重裡就抓住仍在打更的段三國,讓段三國趁著夜幕將自己帶到雪家。段三國蔔分配合,一個字也不多問。傅朗西不高興董重裡如此冒險,就算獨立大隊全軍覆滅了,也不要這樣做,否則連最後的火種都難以保存。這時候的董重裡已經完全判斷清楚,交通員是常守義殺害的,只要傅朗西同意,回去後他就設立一個軍事法庭,對常守義進行審判。傅朗西當即問他是不是已將此事向張主席作了彙報。董重裡沒有再隱瞞,他覺得這樣做是必要的。傅朗西不停地搖頭,董重裡這樣做的後果如何,用不了多久就會顯示出來。傅朗西希望一切如董重裡所想像的,借此機會讓革命隊伍變得更加純淨。然而!然而!然而!傅朗西一連說了三次,還是沒有說出心中所思所想。眼看著要分手了,傅朗西才像突然記起往事一樣,從張主席離開共產國際來到大別山區,說到自己早年見到的那個受共產國際委派來到武漢綽號叫烏拉的俄國人。這些年,烏拉的同鄉們越來越崇尚列寧思想,喜歡從肉體上徹底消滅潛在的敵人,像烏拉這種托洛茨基的擁護者,回到莫斯科後肯定難逃一死。按照傅朗西的估計,有著共產國際背景的張主席,完全有可能將正在席捲俄羅斯烏克蘭和遙遠的高加索地區的肅反運動帶回來。至此傅朗西再也沒有往下說。

  對傅朗西的擔心,董重裡並不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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