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八八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為什麼就不恨他們?」

  「誰說我不恨?」

  「大家都看見了,你還讓常守義當街捧著臉,吹眼睛裡的麥芒。」

  「你不是也將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杭家泡酒嗎?」

  「我沒笑,可你笑了。」

  「不會笑的女人,沒人喜歡!」

  「這樣說也對。你笑的時候確實與眾不同。」

  馬鷂子將衝鋒槍挪到懷裡,毫不含糊地說,買槍的幾百塊銀元,縣城的富戶們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該由天門口人出。雪檸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萬萬種,她最不願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強行奪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槍,只要不殺人,就是一文不值錢的廢鐵。一切為了殺人的手段,哪怕只她要拿出一根絲線,她也不會答應。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對仇恨的最大報復。馬鷂子怔了半天,一個屁股沒長圓,乳房沒長滿,說話還是奶裡奶氣的女子,竟敢將自己內心的拒絕說一不二地表達出來。馬鷂子將衝鋒槍掇起來,在一種極為恐怖的嘩啦聲中拉上槍栓。雪檸一點不怕,彎彎的眉梢輕輕揚了揚,將一絲微笑映射在嶄新的槍藍中。馬鷂子彎腰掐了一把打架花,雙手拿著,一支接一支地勾勾拉拉。馬鷂子有意讓瘦弱的和瘦弱的打,粗壯的同粗壯的打。到最後,瘦弱的和粗壯的都只剩下一隻,馬鷂子讓雪檸選一隻與他打,誰贏就聽誰的。雪檸沒有答應。馬鷂子自己做主替雪檸選了一隻瘦弱的。勾在一起的打架花使勁一扯,兩朵花兒竟然同時從花柄上脫落下來。雪檸用舌頭微微頂開自己的嘴唇,隱隱露出發白的牙齒,花苞般的嘴角輕輕一翹,隨著目光漫出來的羞甜聚在眼角上,眼睛彎一彎,滿臉的笑意像初秋的霧一樣。驚訝不已的馬鷂子不得不說,在如此美妙的笑容面前,如果還不肯答應一個女人的請求,他就不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三個妻子,為什麼她們從不會笑得這樣動人?」馬鷂子不解其中緣故。雪檸伸手指了指天上。馬鷂子什麼也沒看見。雪檸讓他往遠處看。緩緩行走的白雲,有的在山頂,有的在山腰。雪檸告訴馬鷂子,她一直不清楚天上的白雲到底有哪二十四種,剛才說話時,她突然想出來,其中一種應該是,想它是什麼樣子,它就是什麼樣子。馬鷂子突然大笑起來,這種事情還需要如此勞神費力去想?白雲就是白雲,說它是狗,它就像狗,說它是羊,它就像羊,硬要說它是女孩子,它也得像女孩子。許許多多的笑,從馬鷂子臉上的坑坑窪窪裡漫出來,哪怕少了一隻耳朵,也比威風八面時好看。

  四〇

  秋天來了,種在天門口的水稻獲得了少有的豐收。

  家家戶戶提前半個月做著收穫前的各種準備,正忙得不亦樂乎時,順著西河往上走的人傳來消息,杭天甲帶人在餅子鋪附近,劫走了兩個既不像討米要飯、又不像是走親戚的女人。一開始雪檸還有些擔心。那些人說得越詳細,雪檸反而越放心。她不相信梅外婆和常娘娘會落魄得只能與逃水荒的河南女人為伍。退幾步說,就算被劫走的真是梅外婆她們,那也是因為躲在哪條山溝裡的常守義想妻子了,或者是杭天甲想情人了。雪檸將自己開導得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

  夜裡臨睡前,雪檸像雪大爹和雪大奶那樣,正一間問屋子、一扇扇門窗地查看,段三國敲門進來替麥香說話,他希望雪檸能夠出面幫她收割田裡的水稻。被楊桃搶白一通後,段三國辯解說,有沒有腳踏兩邊船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時候,也不能忘記給那些倒黴鬼留條活路。在天門口,能夠幫助麥香家收割水稻而不受懲罰的人還有不少,可是願意往這一點上想的人只有他,願意動手幫忙的也只有雪檸。雪檸攔住不想承諾的楊桃,她覺得自己可以試著割割水稻,反正麥香家的田不多,累不傷人。

  早晨的露水還在半青半黃的水稻葉上掛著。雪檸破天荒地拿起鐮刀,站在齊胸高的水稻面前。

  麥香家裡無人,水稻的米粒灌漿後,沒有將田裡的水及時放掉。與段三國家相比,麥香家的水稻吸水太多,使葉片和稻稈長得格外肥厚,影響了稻穗的成熟。段家的田裡,碩實飽滿的稻穗蓬在一起,仿佛是為了唱武戲而搭建的戲臺。麥香家的水稻長得不太好,連唱文戲的戲臺都比不了。雪檸帶著家裡的丫鬟和夥計,踩著麥香上半年插秧時留在田裡的腳印,一把把地割著那些穀粒熟透了、葉片和稻稈還泛著青綠的水稻。段三國家的水稻早三天就被割倒,這時候已經收到一起捆成了穀把子,均勻地擺放在齊嶄嶄的水稻蔸子中間。夜裡,段三國寧肯讓絲絲和線線結伴在小街上來回打更,也不讓自衛隊的人幫忙。田裡的事都由他和妻子親手來做。當了鎮長的段三國與打更的段三國沒有兩樣。那些谷把子都是段三國親手捆的。段三國捆穀把子的手藝非常好,有稻穗的那一端高高翹著,像是公雞尾巴。因為雪檸也下了田,段三國三番五次地說他捆的谷把子像女人彎腰使鐮刀時,翹得比頭頂還高的屁股。捆完自己家的水稻,段三國還抽空到麥香家裡的田裡,給雪檸他們幫忙。段三國的雙手舞得像戲子飄蕩的水袖,麥香家的水稻顯而易見地好看起來。做這些事時,段三國是將水稻當成女人,別人一鋪鋪地收攏割倒的水稻,抱過來,順著他的雙腳堆到齊腰處,他才抬起右膝蓋用力往下壓。此時此刻,段三國習慣于往女人身上聯想。男人只要會用力,就是全身扁成了門板模樣的女人,也會翹起屁股,讓人見了就想伸手去摸。將水稻當成女人,這樣捆出來的穀把子就有百看不厭的味道。一臉疲憊的段三國,很高興有在雪檸面前談論女人的機會,他不失時機地提起雪大奶。正是雪大奶當年對阿彩的誇獎,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不會看女人的男人只看臉和胸脯,會看女人的男人才會專門看腰和屁股。隔著一道田埂,段三國家的女人聽著這些話,毫不在意。雪檸紅了幾次臉,還沒有攆段三國走的意思。趁人不注意,楊桃附在雪檸耳邊小聲說,女孩子快要長大時,正好是她今日的樣子,對男人的話想聽又不想聽,對男人的眼神想躲又不想躲。

  雪檸想將有關福音的一些道理告訴楊桃,又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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