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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常守義是上門來征糧征款的。他搶著說,雪檸謝錯了人,是自己幫她吹掉麥芒的,又問雪檸找到雪狐皮大衣沒有:「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楓那樣擅長保養皮貨才行,這種天氣要多拿出來曬,不然會遭蟲蛀。」

  一種嘲笑的表情浮現在杭九楓的臉上:「到底是看橋的出身,你莫說這樣的話氣我。自從大白狗被波斯貓咬死後,剝下來的皮我何時曬過?」

  雪檸望著杭九楓:「我也像阿彩,寧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裡。」

  杭九楓也望著雪檸:「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只喜歡狗皮,我不喜歡什麼狐狸皮。我拿它做什麼?你是不是還以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籠絡你?那是做夢,我永遠也不會喜歡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歡阿彩,還有絲絲。她們才是我的女人。」

  雪檸不說這些了,她將話題轉向常守義:「馮旅長對我說,常娘娘領著梅外婆快到天門口了。」

  常守義並不高興:「住在武漢不好嗎?為什麼要回來自找苦吃!」

  杭九楓粗魯地說出他的心事:「你不就是羡慕年輕漂亮的女人嗎,跟我學就行!」

  「屁話!我再娶兩個老婆,獨立大隊真要共產共妻了!」

  常守義要雪檸傳話給常娘娘,讓她回來後繼續在雪家做事,這是惟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辦法。常守義從雪檸家裡征得二百塊銀元,加上從別處征來的三百塊銀元,全部交給雪檸,要她想辦法換成法幣。一旦離開天門口,四處遊擊時,銀元不好用不說,還容易暴露行蹤,一般人過日子哪會動不動就用銀元買東西哩!雪檸讓夥計辦了這件事,對常守義和杭九楓說,希望他們還天門口以安寧,不要再來打擾。

  杭九楓拎著滿滿一袋法幣不緊不慢地走著。

  「你就不怕再有麥芒掉進眼睛,沒人給你幫忙嗎?當然,我幫的是小忙,九楓幫的是大忙,不然這世上就不會有你雪檸了。」這番充滿暗示的話,由常守義說來,盡是曖昧之意。

  血緣清白的雪檸,就這樣面對著混沌不清的天門口。

  鐵沙炮洗淨了,曬乾了。杭天甲和杭九楓將它架在小教堂外面的空場上,上足十二分炮藥,沖著從東向西款款而行的白雲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會趕的小孩到處亂叫,要放炮了!要放炮了!鐵沙炮平白無故地發出炸響時,不管窮人還是富人,全都嚇得不輕。獨立大隊沒有等馮旅長回來,第三天淩晨,人們還在熟睡,傅朗西就坐著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員,帶著新征的糧款,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

  馮旅長率領橫挎衝鋒槍的騎兵如期而至。

  只剩一口氣的父親,見到兒子後,猛然抖擻精神,吃下兩大碗雞湯掛麵。馮旅長的父親不肯死了,他要等著看兒子當師長、軍長和總司令。馮旅長對雪檸說起父親的意願時,懶洋洋地提起聞風而逃的獨立大隊:這種烏合之眾,就是被他剿滅十次,也難得到國民政府的器重。馮旅長一心想帶著保安旅與在鄂豫皖三省之間的大別山區活動的工農紅軍主力決一死戰,只有與比獨立大隊強大得多的反國民政府的工農紅軍主力作戰,他的軍事指揮才華才能受到最高指揮官的注意。「別人以為我張狂,放著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處處是陷阱的山路上闖,其實那些傢伙不瞭解我的抱負!」馮旅長一得意,就將快要長成大姑娘的雪檸當成紅顏知己。通過自己的研究,馮旅長發現,工農紅軍主力每次向某個目標運動,總是選擇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無人煙的途徑,從天門口到六安,正好符合這些要素。馮旅長帶人親自跑幾遍,正是為了日後有機會在這一帶與工農紅軍主力打一場大仗。馮旅長總在天門口歇腳,是因為他已認定,天門口是這樣一場戰鬥的最佳戰場。

  從下馬到上馬,馮旅長停留的時間,依舊是一個小時。

  天堂和天堂不一樣。天堂的白雲和天堂的白雲也不一樣。因為梅外婆就要到了,越來越愛看雲的雪檸,時常會被這種只能產生在天門口的念頭逗得輕輕地笑。左岸的河堤上,當年的青草已經沒有辦法不讓最早出土的葉片枯萎。因為屢屢成為刑場的緣故,左岸河堤的這一段特別肥沃。本來長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長到齊腰深。那種顏色或金黃或淡紫,常常被孩子們掐下來,拿在手裡勾來扯去比輸贏的打架花,也燦爛得能夠與太陽花媲美。低飛的燕子翅膀上掛著一縷縷炊煙,一圈圈地撒在無聲的田畈上。

  提著銅鑼的段三國在綢布店裡打賭,獨立大隊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裡,用不著屙九泡尿的工夫,就會回來,否則他就將三女兒輸給別人。獨立大隊一直不見蹤影。狡猾的段三國要綢布店的夥計先替自己找個小老婆,沒有小老婆,三女兒就沒法生下來。

  獨立大隊不來,自衛隊自然要來。

  還是因為到處招惹鮮花嫩柳的風,這一次它吹入雪檸眼睛裡的是蜘蛛吐在空中的半根飛絲。這時候就得有人將她的脖子溫柔地托住,用毛筆蘸上一點墨汁滴在眼球上,使飛絲顯出真形,再用手指輕輕粘起來。活著的男人裡,雪檸最願意由柳子墨來做這樣的事。如果常天亮能看清飛絲,讓他來做,雪檸也覺得很好。飛絲粘得眼球最難受時,雪檸還想到常守義,曾經幫自己吹掉眼睛裡的麥芒的常守義沒有理由不伸出援手。男人每幫一次女人,身上的殺氣就會減少一分。雪檸雙手捂著眼睛,想揉又不敢揉,大聲喊著在水線邊挖貝殼的楊桃。楊桃遠遠地答應著,不等她跑近,風風火火的馬鷂子已經伸手將雪檸攬在懷裡。少了一隻耳朵的馬鷂子,從天門口難得一見的襯衣口袋裡取出一支黑杆鋼筆,擰開筆帽,對著雪檸的眼球輕輕捏了捏筆膽。純藍色的水滴砰然掉進雪檸的心裡。因為純藍墨水的緣故,從雪檸眼睛裡掐出來的飛絲,變成了一根繡花絲線。

  雪檸用自己的食指貼著馬鷂子的食指接過半根飛絲,她說馬鷂子的手粗中有細,不拿刀槍還有很多事可以做。馬鷂子跟著感慨起來:老天爺讓人下凡,將什麼都想好了,有男人,就有女人,一個人行善,另一個人報恩,有誰欠了血債,就會由他的對手來報仇。並不是自己不能幹別的,但是已經生就了一副舞刀弄槍的命,再想其他的出路,等於是有腳不走路,非要倒立過來,用手在地上爬。

  「老子一進縣城,就有人送錢來,讓我攔住馮旅長,硬是從他那裡買來一支寶貝似的衝鋒槍。」馬鷂子誇耀的衝鋒槍,果然同大家剛剛從馮旅長的騎兵那裡見過的衝鋒槍一模一樣,藍盈盈的鋼鐵上刻著許多外國字。馬鷂子親自背著它,實在覺得不方便或者累了時,才讓時時不離左右的勤務兵替自己背一下。凡是女人,不管老少,莫說伸手摸摸,就是有人朝衝鋒槍多看幾眼,馬鷂子也會不高興。德國衝鋒槍是用錢也買不到的厲害武器。馬鷂子在馮旅長面前揚言:「你若是不肯賣衝鋒槍給我,我只好自己動手,將剩下的這只耳朵先割了,免得再讓獨立大隊的人來割,丟國民政府的臉。」此話一出,馮旅長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也不想看到馬鷂子在自己面前割下那只僅有的耳朵。馬鷂子向雪檸介紹衝鋒槍時,心有不甘地說,傅朗西和董重裡都是書呆子,他們想不出讓自己吃盡苦頭的毒招。對付這樣的書呆子,用不著好槍好炮,如果沒有杭九楓、杭天甲和常守義等人在鞍前馬後出力,幾支土銃就能打得他們滿臉開花。說到這裡,馬鷂子表示出自己的疑惑:常守義是什麼人,杭九楓和杭天甲又是什麼人,傅朗西和董重裡怎麼說也是有身份的,為何要與他們同流合污,住山溝、睡樹林,刀不離柄、柄不離刀,一同出生人死?馬鷂子看得很准,只要將杭九楓和杭天甲他們消滅了,傅朗西和董重裡就成了沒有毛的野雞。

  馬鷂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間,藍盈盈的衝鋒槍格外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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