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八六


  趁人耳朵酒還沒有完全發作,杭九楓回到屋裡,用絲絲豐碩的雙乳緊緊抵著自己的胸口。絲絲看出來獨立大隊又要往天堂撤,她要杭九楓抓緊時間陪陪自己。溫柔之際,杭九楓聽到董重裡站在大門口與段三國說著閒話。

  董重裡這次回天門口,除了死去的人,活著的人裡就只沒見著雪檸。段三國告訴他,沒有了親人的雪檸,在半年時間裡長大了不少,再過兩年,就可以結婚生孩子了。想見她很容易,早晚雲多的時候,雪檸都會到無遮無掩的河堤上去看雲。段三國問董重裡,是不是他沒有和楊桃說上話,才用雪檸做幌子。這句畫蛇添足的話惹得董重裡勃然大怒,他厲聲斥責段三國,凡事不要自作聰明。段三國竟然不怕,理直氣壯地說,董重裡的春心藏得太深,平常女人喚不出來,只有楊桃能行。雪大爹就是證明,他老成了那種樣子,還能被楊桃撩起心中欲火,何況年輕的董重裡。董重裡的語氣突然變軟了,說出的話甚至帶著幾分佩服:按段三國的情形,前面也是一死,後面也是一死,可兩邊的人都沒殺段三國,還都請段三國喝喜酒,這樣的事恐怕在天門口難有第二件。段三國連忙卑微地貶低自己:明明是一個打更的命,讓他當鎮長是將母豬當馬騎。

  所有這些話都被杭九楓和絲絲聽見了。絲絲將自己的嘴唇揶到杭九楓的嘴唇上,對他說了些天門口女人中傳得很盛的話。董重裡有見花謝的毛病,非得有女人願意用嘴舔他才好得了,所以董重裡才會看中從小就在雪家當、丫鬟的楊桃。絲絲說,如果杭九楓也得了見花謝的病,她也願意這樣做。趁著杭九楓被溫柔控制,絲絲趕緊勸他不要再喝人耳朵泡的酒。話沒說完,杭九楓就吼起來,他要絲絲趕緊生孩子,別的事少多嘴。絲絲堅持將要說的話說完,杭九楓若是放不下人耳朵酒,心竅就會像那些大窟窿耳朵,只能漏風,無法想事。杭九楓鄙夷地反問,馬鷂子不是不苕嗎,這次奇襲天門口,他為什麼就想不到?莫說會想事的腦袋抵不上一把快刀,就連十年不磨的鈍刀也能決定它的死活。絲絲怔了怔,趕緊解開衣襟,將白嫩的胸脯交給杭九楓。杭九楓伸手過去時,仍舊有些不快活,他要絲絲將自己的話記得牢牢的,女人管男人用身子最好,用嘴巴最討厭。

  三九

  梅外婆要來天門口的消息是馮旅長親口對雪檸說的。

  鄂東保安團擴編為保安旅,馮團長也水漲船高地當上了旅長。聽說兒子當了旅長,處在彌留之際的父親,將最後一口氣含在嘴裡不肯咽下。馮旅長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帶著隨行衛隊清一色地騎著白馬、背著藍盈盈的德國造衝鋒槍趕回六安家中。離天門口還有五裡路,馮旅長就下令衝鋒。那些馬和人比夏天滾過山腰的白雲跑得還快。

  如果不是捎信給雪檸,馮旅長完全可順著寬敞的河灘,繞過天門口直奔六安而去。馮旅長在黃州城外九十裡的上巴河遇到梅外婆。氣質高貴的梅外婆在武漢三鎮都能處處顯得與眾不同,更莫說在白沙似雪、綠草如茵的鄉間河畔。馮旅長從疾如星火的奔波中停下來,與梅外婆相互寒喧了一陣。梅外婆拒絕了馮旅長的護送,寧可繼續坐著那吱吱呀呀的小轎,一步步地來見孤苦伶仃的外孫女。馮旅長說,梅外婆高貴得就像最藍的天空上惟一的白雲,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值得自己親口向雪檸轉告。

  不管有沒有衝鋒槍,在近乎烏合之眾的獨立大隊面前繞著走,不但對自己說不過去,只怕臨死還想看看兒子如何出息的父親曉得了,也會被氣得再死一次。馮旅長下達命令時很輕蔑,他將馬鞭一指:「攆鴨子去!」

  釘了鐵掌的馬蹄,在西河邊如冰雹降臨般猛然踏響。

  縱貫天門口的小街上,仍是一派歌聲嘹亮。被攆急了的野豬,猛地掉頭回擊,所用辦法總是格外簡單。偷襲得手的獨立大隊,不再花費額外的力氣,組織數千人來開公審大會,他們草草做了幾十頂紙帽子,往那些曾經對窮鄰居們大開殺戒的富人頭上一戴,就將他們送到人一生當中能夠走得到的最遠的地方去了。因為繳了自衛隊的不少武器,獨立大隊殺人時不再用刀。反水回來並且向窮人下過殺手的富人,只要被抓住,沒有一個倖免。一排排槍聲響過,槍口下的頭顱全都炸開了花。行刑之後的激動迅速轉換成阿彩的歌聲,在天門口所有的角落裡飄揚。身著軍裝頭戴軍帽的阿彩因為藏了拙而顯得格外好看,她在小教堂門口打著拍子,不厭其煩地教人唱歌。不時有唱得不好的人被阿彩叫著名字柔柔地責駡。在好聽的責駡裡,歌聲一陣比一陣嘹亮。歌聲越多,因親人之死而產生的壓抑或張揚的哭聲也越多。有一個女人哭得特別有理,她一聲聲地要富人們賠她的父母,哭訴著說,丈夫死了可以再找一個,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一個,父母死了那可是生不出找不回的呀!

  馮旅長指揮衛隊發起衝鋒時,獨立大隊派往下游方向的偵察員一口氣點燃了三堆白煙。如果只點一堆白煙,所警告的是自衛隊來了。兩堆白煙則是代表來的是廣西桂系的政府軍。偵察員本想提醒鎮內的人,正在襲來的是特別精銳、特別會打仗、特別熟悉大別山的保安旅。可傅朗西理解錯了,大家一齊跟著他錯,都以為來的又是自衛隊加政府軍。在槍林彈雨中泡大的杭天甲,仗著剛從自衛隊手裡繳獲的機槍,還有由堅硬的青磚壘起來的狹窄街道,再輔以鐵沙炮,他保守地預計,獨立大隊至少能抵抗一天。兩邊的武器一接上火,杭天甲才明白,一支衝鋒槍就夠厲害了,三十幾支衝鋒槍一齊掃射起來,想說厲害也不知從何說起。面對空前強大的火力,獨立大隊連抬頭放冷槍的機會都沒得到,倉促之中不得不扔下笨重的鐵沙炮,追著那乘抬著傅朗西的黑布抬椅,像失去耳朵的馬鷂子那樣苦苦地撤向後山。

  依舊是雪大爹在世時的做派,馮旅長給了一個小時,讓雪檸為他們準備吃的和喝的。

  吃了喝了,馮旅長跳到馬背上,召來許許多多的男女,沖著被遺棄的鐵沙炮屙屎屙尿。雷來電去的馮旅長只用一個排的兵力,就將號稱兩百多人的獨立大隊攆得雞飛狗跳。馮旅長的話足以為那些大傷元氣的富人們撐腰:三天后,他的隊伍還要經過天門口,傅朗西如果有種,就不要跑得連人影都沒有,雙方在此比個高下。

  那些被槍斃的人的靈堂還沒設置好,黑布抬椅又回來了。跟在傅朗西身後的常守義一點也不狼狽,見人就說,他已經接了馮旅長的戰書,要在天門口與不知天高地厚的政府軍拼個魚死網破。常守義警告說,這一次雖然不分田不分地也不分財產,征糧征款的事,一點也不能少。沒有征到糧款,獨立大隊就不會離開天門口。杭天甲沒有跟著大家熱鬧,他和杭九楓抬起鐵沙炮,放進街邊的小溪,泡了一整夜。天亮之後,依然不讓別人插手,父子倆一個拿著頂端纏著布條的竹竿從炮膛裡往外掏穢物,一個用抹布反復擦拭炮身上的屎尿臊臭。隨著鐵沙炮重新露出本色,幾個男人大聲唱起阿彩教的歌謠。

  雪檸站在家門口,不時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現的方向張望。男人們的歌唱,有些讓她心動。雪檸正想著,如果不打仗、不殺人,那該多好,杭九楓的聲音順著溪水淌下來:「我不會唱歌。我唱歌就像打槍一樣。」雪檸轉過身來,正想看清是誰問了自己心裡想著的問題,遍地飛揚的風,走街串巷,倚窗傍門,百般無聊地從貯放在閣樓上的麥草裡吹起一節麥芒,鑽進她的眼睛裡,拍不能拍,揉不能揉。雪檸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誰,她請他幫忙把麥芒從眼睛裡吹出來。來人嘬起雙唇,臉貼臉地在雪檸眼睛上輕輕吹了幾下。麥芒重入風中,雪檸才發現眼前站著常守義和杭九楓。她以為是杭九楓替自己吹掉麥芒,朝著他說了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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