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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二道上桌菜是八樣點心,有黃石的港餅、孝感的麻片、武穴的桂花董酥、團風的狗腳、黃州的麻圓、東坡餅,還有現炸現做的春捲和油煎軟餅包雞蛋。簰公佬們得到機會也不肯罵馬鷂子,一個個寧肯張大嘴巴多吃進肚子裡一些,也不開口說馬鷂子對自己的敲詐勒索。往下的第三道是蓮子湯、糯米湯圓、糯米甜酒、溏心雞蛋、百合湯、粟米甜湯、糖燴三鮮和八寶飯等八式甜食。夜裡坐著不動聽說書,差不多等同於幹了大半天的活,這些都是填肚子的好東西。填飽肚子,就該喝酒了。第四道理所當然的是八種涼菜,鹵豬順風、鹵豬口條、鹵豬手、鹵雞、鹵鴨、鹵蛋、鹵藕和鹵豆腐。按規矩,只有上了涼菜才能舉杯喝酒。

  在一片五香八角的氣味中,在桌上擺了半天的瓶子酒全被打開。四個做新郎的男人一齊出來,挨桌給喝喜酒的客人們敬酒。傅朗西在前面代替大家說話,今日的酒菜是從馬鷂子手裡繳獲的,還不夠多,也不過癮,等到蘇維埃完全勝利了,,就是沒人結婚的日子,也有喝不完的瓶子酒,吃不完的大圍席。有酒壯膽,天門口的窮人膽子又大了起來。有人說傅朗西不該娶窮人家的寡婦做妻子,不說六安、武漢,至少要娶縣城裡的女人才合情理。杭九楓已經不是新郎了,但他硬要混在新郎當中。他說,傅朗西與麥香結合,是革命愛情,城裡也好,鄉下也好,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全都與這無關。聽到杭九楓這話的人都怔住了,傅朗西也是在敬完酒後,才想起要誇獎杭九楓。

  杭九楓正在為自己說話引起的反應得意,絲絲在耳邊悄悄提醒,段三國有事找他。大家都忙著喝酒吃肉,沒有人注意段三國和杭九楓正說著重要的事。段三國要杭九楓也放馬鷂子一馬,天下的仇都要報,天下的恩也不能視而不見。線線不說話,一上來就將手架在杭九楓的腰上,絲絲趕緊學著妹妹的樣子。有四隻溫軟的手在身前身後推拉,不知不覺地杭九楓就到了關押馬鷂子的地方。

  隔著窗戶,馬鷂子張口就叫姐夫:「你不能吃了樹上的棗,忘了樹的恩!我沒殺你,你也不能殺我!」

  杭九楓扭扭腰,抖落身上許多的手:「你的記性讓狗吃了!我全家都快被你殺光了!」

  馬鷂子不認帳:「那是打仗,不能怪在我一個人頭上。」

  段三國上來堵住馬鷂子的嘴:「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無油鹽的話!」

  段三國像是早就想好了,眨眨眼就有主意冒出來:他將兩個女兒支到一邊,從門縫裡遞了一把尖刀給馬鷂子。

  段三國說:「二女婿,你可以讓九楓將先前的仇存下來,留待今後再行處置。」

  杭九楓還沒弄明白一個人的仇恨如何才能存下來,關在屋子裡的馬鷂子已經將自己的一隻耳朵割了下來。少了一隻耳朵的馬鷂子抱著頭在原地打著轉,不時將冒著鮮血的頭伸到窗口讓杭九楓看。

  「人家這樣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麼要緊的一塊肉掉下來,他連哼都不哼一聲,杭大爹如果沒死,一定會佩服這樣的好漢!」段三國用話激杭九楓。

  一腔血性湧上來,杭九楓擰開門上的鎖,眼睜睜地看著馬鷂子鑽進兩道山頭牆中間的窄縫,拎著段三國給他的半瓶酒逃往後山。段三國在身後攆著吩咐,等到翻過兩座山了,再將酒澆在那只成了光窟窿的耳朵上。段三國確信,馬鷂子再有忍勁也擋不住酒澆在傷口上的燒勁,一旦有酒澆上去,惹出來的叫喊聲,能夠穿透一座山。

  這時候,第五道八種熱菜一樣接一樣地掇出來了。首先上桌的是如意肉糕,往後依次為水晶丸子、佛手鱖魚、油燜童子雞、紅燒醬牛肉、荷葉粉蒸肉、豆豉回鍋肉和黃花燴精肉。第六道菜則是四山珍、四海味。四山珍為野雞、野兔、野豬和麂子,前兩味是捉來活物,現宰現殺,所以不是燒就是炒。後兩味就是去天堂也難得找到,所以只有醃過和熏過的,燒菜時用小火燜上半天,其味道反而更加撩人。四海味分別是蝴蝶海參、玻璃魷魚、瑪瑙海帶和金絲魚翅。大圍席吃到這裡,三十二桌酒席上的二百五十六個人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氣。面前還剩有酒的人紛紛舉杯叫著:「喝清了!」酒幹之際,第七道四飯點、四素菜應聲而上:糯米飯、細米粑、幹層餅、銀絲油面、蒜泥莧菜、香椿炒蛋、雪花豆腐腦和香菇粉絲湯。第八道也是最後一道是四茶點、兩消食和兩看菜。四茶點是蜂糕、花生、瓜子和香仁,兩消食是削成片的甘蔗和去了皮的荸薺,兩看菜裡除了頭天夜裡就上過桌子的紅燒鯉魚,另有一只用紅紙包裹著大得像洗面盆的紅花月餅。

  從來沒有如此酒足飯飽過的窮人們意猶未盡,他們想鬧上三天三夜的洞房。離了席,大家鬧哄哄地擠到小教堂門口,獨立大隊的哨兵用槍擋著不讓進。喝了酒的窮人膽子格外大,三五個人一夥,將幾張桌子摞在一起,想從窗戶鑽進去。逼急了的哨兵當即朝天開了一槍。夾在人群裡的餘鬼魚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只要扛起槍,天下的軍隊就是一個樣!」想鬧洞房的窮人們知趣地一哄而散。

  醉酒般的天門口一直迷糊著。能活動的只有十幾個哨兵,加上那些總在覓食的餓狗。

  冷不防後山上突然響起一聲呐喊:「獨立大隊的雜種們聽著,老子是貓托生的,有九條命,你們殺不了老子,誰敢動老子下在線線肚子裡的種,老子就用蠟燭油揭他的皮!」伴隨馬鷂子的喊叫,藏在後山上的自衛隊士兵放了兩陣排子槍。

  從麥香懷裡驚醒過來的傅朗西,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們沒料到馬鷂子留了一手,在後山上藏著一個班的士兵。馬鷂子也失算了,他以為獨立大隊真的去了河南光山,不然他會將駐在縣城的自衛隊全調來埋伏著。杭天甲不敢帶人追趕,眼睜睜看著馬鷂子被手下的人接走,一溜煙地往縣城方向逃去。

  弄清了馬鷂子逃走的情形,傅朗西氣勢洶洶地下命令,要杭天甲將杭九楓拉到河灘上槍斃了。杭天甲帶著杭九楓,走走停停,一裡路走出十裡長。好不容易走上河堤,常守義一陣風地跑來。董重裡已經說服了傅朗西,讓杭天甲刀下留人。杭天甲長歎一聲,並沒有向董重裡和常守義表示感謝。杭九楓的話也不太像感謝:反正絲絲就要生孩子了,杭家已經有了下一代的種,自己完全可以放心死去。回到小教堂,杭天甲拎出那只鐵酒壺,當著眾人的面,將馬鷂子的耳朵投進去,使勁搖了近百下。圍著觀看的人一個也沒離去。

  「我不管什麼革命意志,老子只要你記住一點:誰若是殺了杭家人,你就是殺了他的兒子和老子也算不上報仇。誰剁了你的左手,你就得剁他的左手,剁右手的都不是杭家的子孫!」

  兩眼血紅的杭天甲將壺裡的酒連同耳朵一起倒在一隻大碗裡。杭九楓喝酒時嘴張得很大,一隻耳朵淌了進去,又被他吐出來。杭九楓像是沒有看到那只耳朵,別人臉上的惶惶在他身上一點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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