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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隔著一塊田,麥香搭上了話:「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時的糧食都在野地裡長著,想吃什麼就摘什麼。」

  「快莫這樣說,碰上愛追根究底的人,問你這樣深奧的學問是從哪裡聽來的,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國小聲勸阻反讓麥香的話變得更多:「是傅朗西說的又怎樣,我又不是聾子,聽一聽還不行嗎?」

  「那好,就當我是在追根究底,我問你,天門口上千號人,為何別人都沒聽到這話,就只有你聽見了?」

  麥香被問住了,從此再沒做聲。

  段三國也不多說,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這天黃昏,自夏收開始的農活不聲不響地做完了。天門口的男人和女人擁進西河裡,痛痛快快洗了個乾淨。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對上游,捧著涼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澆到頭上,有的趴在河裡,雙手撐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讓身子隨著流水汰來汰去。河裡的大小魚兒都嚇跑了,只有那些永遠長不大的沙狗頭魚,還在人前人後嬉鬧。沙狗頭魚喜歡往河沙裡鑽,女人們看見後,將雙手插進河沙裡,拖沙帶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幾次,只有一條不到小手指長的沙狗頭魚被扔上了岸。相隔不遠,屁股上沒有一絲棉紗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們將幾棵已經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軟中夾著粗糲的根須,細緻地擦著自己的身子。高興時,還會沖著下游叫喊,讓女人們也試著用稗子擦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應,男人就會自說自話:男人那從不受累的肚臍眼也糙得像是麻骨石,當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長得像豆腐,真要愛惜她,就得天天晚上用舌頭舔。正說著,女人們像受了驚的鴨子,轟地從水裡爬起來,紛紛跳到岸上。是一條水蛇從西河右岸下水,遊過流速很慢的中流後才被發覺。水蛇也受了驚嚇,半轉身,昂著頭,飛快地向下游遊去。幾個膽大的男人踩著淺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這一段只有水和細沙,一塊像樣的石頭都找不著。空著手的男人只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頭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勁撐著竹篙的簰公佬。追了一陣,流水在筆直的西河轉了個急彎,留下一座深水潭。水蛇毫不耽擱地遊進潭裡,追趕的男人只好望洋興嘆。段三國的妻子嘲笑這幾個男人,大聲問他們將死蛇夾在胯裡做什麼,天門口只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著獨立大隊跑了,沒有她來搶,別人聞都不會聞。沒有打著水蛇的男人,光著身子嬉皮笑臉地往女人堆裡走,躲在最後的絲絲和線線羞得捂著臉哭了。

  轉眼之間,西河裡就哭成了一片。十幾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段三國十分不滿地罵她們是駱駝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會笑,男人死了那麼久都不傷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沒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閑下來,不去尋快活,偏要往死裡哭。別人都歇下來了,麥香還在那裡止不住地嚎啕。別人哭時。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丈夫的名字,還要哀歎往後那拖兒帶女的日子怎麼過。麥香將手死命地往河沙裡插,將頭死命地往河沙裡鈷,隔好久才會大吼一聲:「我的天啦!我的地啦!誰來給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漸漸走光了,段三國一家也要走。

  趁著沒有別人,段三國貼著麥香的耳朵說:「我明白你是心裡有事癢得難受,我想幫幫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麥香還沒做聲,段三國的妻子先叫起來:「你說過,你不會學別的鎮長!」

  話沒說完,段三國的耳光就甩在她臉上:「莫以為身上比男人多個眼,就了不起,其實你屁事不懂!」

  段三國的妻子捂著臉將話題扭到一邊去:「你的寶貝女兒長著耳朵哩,你這樣說話像個做老子的人嗎?」

  吃罷晚飯,段三國攔著不讓絲絲去泡茶,說是留著嘴巴上麥香家喝去。已經進了廚房準備煮豬食的妻子,幾步退回來非要跟著段三國。段三國不同意,只肯讓絲絲跟著去,還說:「馬鷂子一定會來的,你得留在屋裡看家!」

  段三國要絲絲脫下剛換的新衣服,將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國的妻子不明白,絲絲已經十六歲了,再穿那種破衣服,做夢也嫁不到好人家裡去。段三國不讓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絲絲什麼時候穿什麼衣服,他心裡有數。段三國帶著換上一身破舊衣服的絲絲不聲不響地摸到麥香家裡。

  段三國一點不拐彎抹角:「別人死了丈夫是傷心事,你的丈夫死了,反而是件好事。他不死,你和傅先生就只能做露水夫妻!我曉得你想去找他。你這樣子,若不去找傅先生,在天門口肯定要受人欺負。難道你沒聽說,麻城那邊鬧暴動的失勢後,好多像你這樣的女人都被賣到妓院當婊子!」

  麥香的眼圈又紅了:「我沒有和傅先生做露水夫妻!他常來我家,是為了別的事。他喜歡吃我做的細米粑,又不想讓別人曉得,所以才偷偷摸摸的像個野男人!」

  段三國擺擺手:「你也用不著對我說這些。趁著馬鷂子還沒有防備你,拿上路條,快快走。」

  麥香果真進到裡屋,拎出幾件早就包好的衣服,打開來一件件地讓段三國看。正看著,麥香突然從那件繡花胸兜裡掏出一把剪刀,對準段三國的喉嚨:「我是死活都不想在天門口呆了,假若你是替馬鷂子下套子,我這就殺了你,賺一條命再去小教堂。假若你說的是心裡話,馬上就放我走!」

  絲絲嚇得轉身要跑。段三國叫住她,讓她從荷包裡掏出一張紙,放在桌面上:「我還怕你反咬一口哩!你看看,路條都準備好了!只要出了,天門口,這路條就是你的護身符。」

  麥香鬆開剪刀,將路條緊緊抓在手裡。

  段三國搖搖頭,一句責怪的話電沒說。他讓麥香將頭上的糾巴解開,梳成一對辮子,再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絲絲的破衣服。做完這些,麥香往燈影裡一站,朦朦朧朧地變成了絲絲的模樣。段三國先將絲絲送回家。看著轉眼之間就賺了一身新衣服回來的大女兒,段三國的妻子忘了先前那一耳光,不僅將鑼送到段三國手裡,還要他早點去麥香家裡接人。

  穿著絲絲衣服的麥香在前面邊走邊敲鑼,段三國裝模作樣地捂肚子跟在後面。路過小教堂時,站在鐘樓上放哨的士兵,探出頭來大聲問,打更的鑼為什麼敲得與以往不一樣。段三國有氣無力地回答,傍晚時在西河裡洗澡受了涼,肚子疼,只怪老婆不會生,沒有兒子替他,只好拉著大女兒幫忙。哨兵要段三國將他招做上門女婿,那樣他就有兒子了。段三國沒有接話。

  到了西河左岸,麥香說:「我得謝謝你!」

  段三國說:「你這是去投奔革命,不是一般的投桃報李之事!你這一去,說不定就會輔佐傅先生做成大事業。我想摸摸你的手,沾點福氣。」

  段三國將麥香的手著實摸了摸:「你是個好人!」

  臨分手時,麥香說:「哪一天獨立大隊打回來了,傅朗西肯定還會讓你當天門口的鎮長。」

  段三國直歎氣:「今日這個鎮長也不是我要當的,都是馬鷂子拿槍逼著,不幹不行。如果真有獨立大隊東山再起的時候,只要傅先生不讓杭九楓用柯刀砍我的頭就行,哪怕用鐵沙炮轟,哪怕用五馬分屍,我也不會有怨言。」

  麥香不敢走那獨木橋,脫下褲子徑直往水裡走。

  「你一定要轉告傅先生,我是個沒有福分的小人物,只想多活幾年。」麥香走遠了,段三國還在黑暗中不停地叮囑。

  回到家裡,聽說馬鷂子沒有來,段三國有點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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