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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三五

  沿街的屋脊上,一隻老鼠正在不慌不忙地走著。街上聚了不少打野的人。幾個手拿石子的人在那裡不停地比域,最終還是沒有扔出去。老鼠像是知道他們怕砸碎了瓦,弄得房子漏雨,不敢把石頭扔出去,所以每走一陣還要坐下來歇一歇。這是一隻母老鼠。天熱了,它正在換毛,只要有風吹過來,就會有細細的茸毛不高不低地飄飛。有一種說法,如果將這樣的茸毛弄到女人身子裡去,莫說二十歲三十歲,就是七老八十了,也會一天癢幾次。賣到妓院裡的女人,若是又哭又鬧不肯接客,鴇母就會用老鼠毛,害得她只能心甘情願地當一輩子婊子。多少年來,天門口人對這種茸毛又愛又恨。

  老鼠跑到段三國眼前,段三國正在曬場上同常天亮說話。

  比起昨日,今日又熱了一些。常天亮坐在那些新打下的麥粒中間,手裡拿著長長的竹竿,不讓雞豬鳥雀靠近,一天下來,可以換回小半升麥子。隔著大片金黃的麥粒,常天亮對那些想偷嘴的家禽野鳥說:「你們敢吃段鎮長的麥子,小心麥子咬嘴巴!」身為常守義的兒子,父親帶頭鬧暴動,見勢不妙又跟著獨立大隊走了。瞎眼睛的常天亮,成了馬鷂子第一個要殺的人。馬鷂子最終沒有殺他,原因有二:一是雪檸拼命保他,雪檸說的都是事實,莫看常守義是蘇維埃的副主席,將富人家的東西全分給了窮人,常天亮卻是天天餓肚子。常守義從沒管過自己的兒子,原先跟著董重裡說書的依靠也沒有了,吃的喝的都是雪檸在接濟。二是常天亮自己沒讓馬鷂子找到多餘的藉口,馬鷂子要他一連三十天,夜夜都說新書。常天亮做到了,連第二個月的說書都沒有半點重複。馬鷂子就放過了他。段三國家的田地不多,收的麥子也有限,但他也跟別人一樣請常天亮幫忙看曬場。

  「這樣說不好,別人聽了,以為我真的心狠手辣。」

  「我不會亂說的,段鎮長你是天上飛的老鷹。」

  常天亮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段三國也跟著往高處看。幾隻老鷹在白雲的映襯下,正在忽近忽遠地盤旋,那些厚著臉皮總想偷吃麥子的雀鳥雞鴨,全都嚇得藏了起來。望著老鷹,段三國想起小時候從大人那裡聽來的一句話:鷹是瞎子的眼睛。雙目失明的常天亮真是這樣,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天一熱,老鼠就忙著換毛。沿街的房屋山頭牆都是獨立的。兩道相鄰的山頭牆之間只能勉強讓一個人通過。因為有擋雨的瓦簷,屋頂上的距離更近了,老鼠用不著費力,就從這家屋脊跳到那家屋脊上。老鼠順著屋脊往前走得很順利。

  街上更熱鬧了。馬鷂子帶著兩個勤務兵,從小教堂裡鑽出來。有人迎上去:「馬隊長,試試你的本事,用槍將老鼠打下來。」馬鷂子朝屋脊上看了看,扭過頭來翻了一個白眼:「你以為我這槍裡的子彈是羊屙的屎呀,它要三升米才能買一顆!」「馬隊長若是一槍能將老鼠打下來,我願意出三斗米!」幾個反水回來的富人異口同聲地說:馬鷂子若是一槍打下屋脊上的老鼠,不僅每人出三斗米,還要另加一塊銀元。馬鷂子罵了一句極髒的話,伸手從腰裡拔出手槍,沖著常天亮身邊的石滾一扣扳機,尖銳的呼嘯拖著長尾巴劃過頭頂。試完槍,回頭往屋脊上看,老鼠早不見了。「馬隊長也會聲東擊西了!」馬鷂子聽出這話不是恭維,命令兩個勤務兵,鑽過山頭牆之間的夾縫,到屋後去將老鼠攆出來。勤務兵們去了一會兒,老鼠又在屋脊上出現了。重新露面的老鼠不再大搖大擺,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馬鷂子眯著左眼,盯住隨著右手伸出去的手槍,正要扣扳機,天上突然閃出一道陰影。被槍聲驚走的老鷹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掠過尖尖的小教堂頂,無聲無息地抓起屋脊上的老鼠,又無聲無息地躥人高空。馬鷂子反應很快,手腕一轉,別人還沒明白過來,槍就響了。剛剛還在高飛的老鷹應聲變成一塊石頭,垂直墜落下來。在一片驚呼聲中,黑乎乎的老鼠從老鷹的爪子裡掉下來,落在段三國家門口,摔得肉肉響。即將墜地的老鷹突然抖動半邊翅膀,貼著屋脊和樹梢,掙扎著飛入後山的叢林中。

  「喲,母老鼠懷了兒!」站在門後的線線最先看清,從摔碎的老鼠肚子裡進出來的幾隻紅肉團是些沒長毛的小老鼠。

  「這還用得著說,不是母的,就不會生兒子!」周圍的人不懷好意笑起來。

  段三國一變臉色:「會生兒子又麼樣啦?不是我說醜話,窮人家的兒子若是跟著獨立大隊跑,肯定要吃馬隊長的子彈頭,富人家的兒子一進自衛隊,就會挨杭九楓的鐵沙炮!」

  一向謹小慎微的段三國突然換了一個嘴臉,兩隻眼睛紅得發紫,不僅讓大家不習慣,更讓大家看不慣。富人電說,窮人也說,大家一齊將段三國說的後半句話挑出來,當面向馬鷂子挑唆。

  馬鷂子聽後反而說:「段三國若是共產黨,還用得著我來清剿嗎?」

  說話時,馬鷂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線線。線線也在看馬鷂子:「你的槍法真准,就像說書裡的百步穿楊。」

  馬鷂子沒有回話,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段三國怒氣衝衝地回到家裡。妻子正在灶上專心致志地剁著早上打回來的豬草。段三國二話不說,抬起腳來就踹,毫無準備的妻子差點趴到鍋裡去了:「你這個光賴孵不生蛋東西!」

  妻子抬起身子爭辯:「你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你這兩個女兒可比雞蛋難生許多!」

  段三國更生氣:「要生就生兒子,光生女兒,便宜都讓別人占盡了!」

  段三國越罵嗓門越大,像是故意讓門外的人聽見。

  打了女人,段三國仍悶悶不樂,一個人坐在後門口瞪著一望無際的河堤不出聲。妻子炒了一碟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邊。段三國伸手拈上幾顆放進嘴裡,磨豆腐一樣亂嚼了一通,連著瓜子殼一起咽下去。看著他一連吃了幾把,一旁站著的妻子忍不住勸他:「都當上鎮長了,要一個好的吃相,吃瓜子得吐殼,吃花生要剝花生皮。」段三國又生氣了。開口就罵妻子沒韜略,男人才收幾天課稅,她就在家裡擺闊,炒一兩瓜子竟然放了半錢鹽,自己是捨不得瓜子殼上比霜還要厚的鹽,才不吐瓜子殼的。段三國抓起葵花子繼續往嘴裡放。兩排牙齒咀嚼時發出的聲音,比兩隻狗趴在街邊同時啃著一根牛腿骨還要響。

  葵花子還沒嚼完,就聽到馬鷂子在門外叫:「真香!」

  一種與極度氣惱格格不入的笑意在段三國的眼睛裡高速閃爍起來。妻子以為馬鷂子聞到葵花子的氣昧了,正要藏起一些,段三國胸有成竹地說:「馬鷂子哪會在乎這點葵花子,他聞到的是女人身上的肉香!一會兒我同馬鷂子說話時,你不要打岔,不管說什麼,你都要給我幫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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