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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段三國只看別人家的女人。他在田畈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說這個女人臉不大,屁股卻像磨子,一會兒又說那個女人的身子長反了,別人是腰粗脖子細,她卻是腰細脖子粗。沒鬧暴動時,這些話都是常守義愛說的。常守義跟著獨立大隊去了別處,如果段三國不說,就沒有人說了。女人在田裡插秧,她們喜歡有男人在旁邊說笑。插秧時的女人沒有不可愛的。除了秧田裡的螞蟥,誰也看不見那總是讓人評說的臉。不好看的女人終於有機會和別的女人一樣惹人注目。藏起了眉眼,男人反而更容易感受女人身上各不相同的韻味。臨近中午,天上下起了陣雨。女人從田裡爬起來,躲到已經長滿綠葉的木梓樹下,還沒將淋得透濕的衣服整理好,隨風來隨風去的陣雨就停了。回到田裡的女人更讓男人看不夠。挨了雨淋的衣服貼在身上,映現出女人的肌膚。穿過雲層的陽光落在上面,所有與插秧密切相關的身段,隨著反跳的光澤一齊激蕩起來。心安理得的男人越來越不安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盼著天黑,盼著收工,盼著家裡燒起一鍋熱氣騰騰的水,倒在洗澡的木盆裡,讓因為插了秧才敢指使男人為自己搓背揉腿的女人柔軟地坐在上面。段三國家的女人最早從秧田裡起來,陣雨淋濕的衣服早已幹了。段三國在前面走,後面跟著他的妻子,再往後,絲絲用手搭著線線的肩,線線用手挽著絲絲的腰,雖然也在往家裡走,四隻眼睛卻還留在秧田裡。趁著插完秧的興奮,段三國旁顧無人地說,他已經想好了,絲絲要嫁個好人家,線線要嫁個好男人。段三國這樣說話時,田畈上有名無名的花兒都在燦爛地開著。

  插秧的日子拖也拖不長。剛插下的秧苗是綠的,隔上一夜就黃了。挨過三五天,秧苗重歸嫩綠的那天夜裡,一聲重響低低地滾過天門口,像是約好了一樣,大家一齊松了口氣。自衛隊的人也覺得不必奇怪,一樣的勞作,一樣的春天,難道就不能做個相同的夢!天上起了陰雲,早上就該出來的太陽,直到中午才露了一下臉。

  就在這時,馬鷂子的臉色變了。有人看見杭家廢墟上插著一大把燒剩的香頭。被炮火燒焦的屋樑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天殺馬鷂子!

  馬鷂子看到這些時,段三國就在他的身後:「只顧插秧,忘了記日子,杭大爹滿七七了!」

  馬鷂子拔出手槍,將五個字打得滿地亂飛。

  聽到槍聲,正在用麥稈編著辮子的線線,從牆角那邊探過頭來:「獨立大隊的人又沒來,你打什麼槍,返青的秧苗會被你嚇得不長了!」

  三根細麥稈在線線手裡舞成了一團花,怒氣衝衝的馬鷂子忽然溫軟下來,他將線線的手看了很久。線線不看他,也不看細麥稈,址到某根細麥稈快編完了,她才睃上一眼,從挽在手臂上的布袋裡抽出一根細麥稈添上去。三根細麥稈輪換著編出來的辮子只能做女人戴的草帽。給男人編草帽,最少要五根細麥稈。馬鷂子看出了神,像是從沒見過瘦得如此好看的女人。他要線線給自己編一頂用五根細麥稈編成的草帽。

  馬鷂子再次情不自禁地誇獎線線,長得就像返青的秧苗。

  黃昏來臨後,整天都是陰沉沉的天空充滿彩霞。割完麥子插完秧,閑下來,天門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會開始編草帽。家家戶戶都有三五根細麥稈舞來舞去的窸窣聲。獨立大隊殺一次,自衛隊又殺一次,少了一百多人的天門口顯得格外安靜。夜幕越來越深,住在下街口的人能聽見段家姐妹倆在那裡數數。線線每數一個數,就參說這個人是獨立大隊殺的,輪到絲絲時,每數一個數就會說這個人是自衛隊殺的。她們是在數天上的流星一月亮還沒出來,天上的流星很多。剛剛數到一百一十,段三國就不讓她們數了。再數下去,萬一天門口再死人,大家肯定會怪罪她們。

  段三國提著銅鑼出門時,妻子又勸他,就按馬鷂子說的,找個保丁專門打更。段三國嫌她多嘴,先前的馬鎮長為什麼會遭殺身之禍,就是因為有自己替他打更,符合了傅朗西他們宣傳的所謂剝削人壓迫人的條件。

  段三國的鑼聲一響,天上就開始往下掉露水。

  返青的秧苗非常焦渴,忙碌了一天歇下來飲水的水牛,也沒有它們厲害。水牛只能將一座水塘、一條小溪喝得呼呼響,秧苗渴了,每喝一口都會吸走人的一絲心血。天亮後,木梓樹上長長的花穗長得更長了,儘管它們一天比一天開得茂密,卻沒有蜂蝶飛來舞去,從早到晚,只有一團團的蠓子在上下盤旋。秧田裡的水還在閃爍著,一片片交錯向上生長的秧葉總在搖著身子,像人一樣躲著那些鋪天蓋地的蠓子。到了炎熱的正午,漫天而去的蠓子是從焦渴的嗓門中冒出來的一股青煙。夜裡降下的露珠早已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從木梓樹最高的枝權到緊貼水面的秧蔸子,全是毫無阻攔的蠓子肆意張揚的地方。秧田裡水的氣味、泥的氣味都被淹沒了,從潮濕的西河裡吹上來的空氣都變得毛茸茸的,乾澀的蠓子氣味無所不在。段三國的妻子正在給秧苗薅草,不停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每次拍打完了,還要攤開巴掌給女兒們看。絲絲和線線的臉上也有蠓子。就像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她們不會因為蠓子而打自己的臉。只有出汗了,絲絲和線線才會將手伸到自己臉上去,輕輕揩下來的汗珠裡泡著幾隻已經淹死的蠓子。男人們不插秧的理由是自己腰太硬,彎不下去。男人們不肯幹薅田的活也是有理由的。男人的腳像斧頭,砍樹都行。不比女人,溫軟的腳掌,在秧蔸上蹭一下,秧苗就會變個模樣。天門口的女人多年前就不纏腳了,她們用下田薅秧,換得這項肉體的自由。沒有出嫁的少女,腳底有股香氣,薅到哪裡,哪裡的秧苗就會瘋長,滿滿一田水,只夠它們喝兩三天。在早上,也可能是在黃昏,田畈上靜靜的,連風都沒有一絲,煙霧一樣的蠓子突然往起躥,躥得高的時候,甚至會超過最高的木梓樹頂。那是秧苗在拔節。有露水的夜裡,細心的女人也能聽見這聲音。它和露水的聲音差不多大小,露水的聲音向下墜,秧苗拔節時的聲音則是朝上飄。那些一到夜裡就將耳朵貼在地上睡覺的狗,時常被秧田裡的聲音驚得伸長脖子。

  春夏之交,什麼都在長。絲絲和線線這樣含苞待放的少女,聽到的聲音更多。哪是風聲,哪是人聲,哪是夢囈,哪是親呢。卻不敢聽得太細。恍惚之際,她們會翻身掀掉壓得自己吐不過氣來的薄被子,迎著輕柔的月光,將那剛剛發育好的身體緊緊頂在窗臺上,喃喃地沖著水色越來越少的田畈說:煩死人,真是煩死人!月光裡的露珠滴滴作響,少女們的心事長得更圓了,秧苗借著風勢踮起腳後就不再縮回去。

  這麼好的季節,扁擔插在地裡,也能開出花來。

  有好雨好風,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終於封行了。曾經因為收穫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來。天氣正在變熱,女人們高高地卷起褲腿,將雪白的半個身子掩進秧田裡,任由長滿鋸齒和絨毛的葉片磨磨擦擦。薅完這遍秧,女人就只能待在家裡等著秋收的到來,哪怕是最熱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裡無所顧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有鋸齒和絨毛的秧葉叢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飛。只要下了田,沒有哪個女人的大腿不被劃出縱橫交錯的傷痕,傷痕上堆著從蛾子翅膀上掉下來的塊塊粉塵。女人在前面薅秧,男人背對背地跟在後面,從斜掛在肩上的籮筐裡一把把地抓起草木灰,讓它揚揚撤撒地落在秧苗上,既為除蟲子,順便也壯壯秧苗。不管大腿上如何癢,絲絲和線線都會忍著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國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給自己抓癢時,還大聲說著常守義的事:如果常守義沒有上山打遊擊,一定又要追著屁股說這個是扒灰人,那個也是扒灰人。段三國的妻子以為別人會跟著笑,等了一陣,周圍的人竟然默默無聲。

  「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老想著常守義!」段三國轉過身來大聲呵斥,同時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順風,草木灰飛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身上,其餘飄到兩個女兒身上。女兒們埋怨段三國,當鎮長還不如不當鎮長,往日請不起幫工,還能嘴上說說,今日連說說都不能了。這一次段三國沒有用草木灰,他將一棵稗子連根帶泥扯起來,越過女人們的頭頂,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國不罵別的,只罵她們眼睛不對光,說是薅了三遍,還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長在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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