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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第四章 走遠路要彎腰

  三四

  隔年的麥子和油菜全熟了。

  與往年不一樣,新熟的麥子與油菜上多出一層橘子皮的顏色。從天堂吹下來的風,跟在一群覓食的麻雀後面躥來躥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於前一陣死人太多,像段三國家那樣倖免的人屈指可數。絕大多數活著的人都穿著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氣。往日最水靈的女人也像個呆子,偶爾將彎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麥子或油菜叢中歇口氣,儼然就是插在田邊地頭嚇唬雀鳥的稻草人。飛來飛去的麻雀越來越多,不時有大膽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麥把子上。辛苦半年,盼著收穫的人們,懶得沖著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東西吆喝。年年都是這樣,每到割麥插秧,就將所有力氣往心裡攢,哪怕有半輩子沒見過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沒用。那些跟著獨立大隊離家遠走高飛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種方法處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幹活的青壯年。現在人少了,要幹的活卻一點也沒少。加上那些顏色深紅的麥稈和油菜稈特別厚實,本來可以握著鐮刀割兩把的力氣,一把就用完了。健壯如古樹擎天的男人,柔韌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說自己有多餘的力氣。過去,女人抱著一鋪鋪的麥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時,順便發生的各種調情動作,全都見不著了。大家都在低頭幹自己的活,趁著太陽還是那麼好,早上起來一把把地割下麥子,鋪在田地裡曬一曬,等到天快黑時,再將曬得半幹的麥子捆好,一擔擔地挑進大小不一的曬場。收油菜也是這樣,不同的只是到了曬場上,油菜要倒著蓬起來,用最好的太陽曬上一兩天。曬場上的麥子比油菜容易招呼,乎平地鋪在地上,曬上半天就可以揮著連枷照著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麥粒都掉下來了,打麥人就將手上的連枷換成揚權,一邊叉,一邊揚,借著太陽滑向山那邊時帶動的陣風,將麥草和麥粒初步分開。那些搶在獨立大隊動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脫的富人,和那些雖然沒有逃脫卻沒有被獨立大隊公審的富人,都拿著大鬥大秤守在曬場旁,除了像往年那樣笑眯眯地看著,嘴裡又多出一些新鮮的咒語罵詞。滿臉汗水的男人女人沒有一個敢還嘴,只能理所當然地從麥堆裡抓起一把麥子,嘬著雙唇,吹去麥芒等雜物,放進嘴裡大口大口地猛嚼,不時將舌頭吐出來,露出白花花的漿汁,然後將饑餓和憤懣一起咽進肚子裡。

  新麥最香。政府軍和自衛隊要吃新麥,富人們也得讓先。第一場麥子打下來,就被段三國按照課稅收走了不少。

  天黑之際,幾個女人被段三國叫到一起,圍著一盤石磨,有的用粗眼籮篩篩去麥粒中的沙子皮殼,有的用推杠推著石磨團團轉,有的抓過篩好的麥粒一把把地朝磨眼裡點籽,有的用細眼隔篩從磨過的麥子裡篩出細粉,再將剩下來的顆粒堆在磨盤上,任它們自由地滑人磨眼重新磨一遍。忙到雞叫,幾籮筐新麥變成了雪白的麵粉。早就等在一旁的麥香這時也忙碌起來。一盆盆麵粉都得從她手上經過,摻上清水與老面,踮起腳來使勁地揉。麥香喜歡新麥磨出來的麵粉的氣味,揉到最熱時,麥香攆開段三國,將上衣全脫了,露著白得晃眼的上身。這時,閑下來的女人們都說,難怪麥香做的麥粉粑好吃,原來是照著乳房的樣子做的。麥香每做一個動作,一對乳房都要往上翹幾下。乳房翹得太高了,她一定會用沾滿麵粉的手將它們按一按、揉一揉。到天亮時,一個個新鮮出籠的麥粉粑將四隻簸箕堆成了小山。政府軍和自衛隊的人一手一個,就像抓著挺在麥香胸前的兩隻乳房。麥香問馬鷂子,為什麼就不怕她在麥粉粑裡下毒,她可是與自衛隊有殺夫之仇。馬鷂子的臉笑得像麥粉粑一樣可愛,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狠心的人。

  馬鷂子吊兒郎當地說:「只怪麥子割晚了,早十天有這新麥磨粉做麥粉粑吃,我就不會殺那麼多的人。」

  打了麥子再打油菜。留下秋播的種子,所有的油菜籽都會送進油榨坊。下街口的油榨一響,天門口的廁所也都變得芬芳起來。

  趁著這樣的氣氛,政府軍說走就走一吃過新做的麥粉粑,聞著新起的油香,自衛隊的人和善了不少。每次見到麥香,馬鷂子都要笑著叫她用新油炸些面窩吃吃。麥粉粑要凸,面窩要凹。馬鷂子說,麥香做面窩時,肯定是將面窩往乳房上扣一扣。回頭再放進油窩裡炸,所以面窩才會是周圍高,中間低,中心有個圓洞洞。做麥粉粑時則相反,一坨粉揉好後,隨手往兩隻乳房所央的心窩上一按就成型了。

  「只要你將這樣的手藝讓我看一眼,還可以繼續開飯店。」

  「你說錯了,我做麥粉粑不是這樣的。」麥香示意自己是將麥粉揉好後放進腋窩裡使勁夾出來的。

  馬鷂子再笑時,臉上陰了許多。

  割麥插秧,脹死黃牛,香破糞缸!開犁之前,不管黃牛水牛,都會吃上一升沒有篩過的麥子。開犁了,不要說富人,就是窮人,也會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從油榨坊里弄出幾塊榨完油的油餅,砸碎了,分成大小不一的塊塊,塞到黃牛和水牛的嘴裡。哄得那些背著軛頭的黃牛和水牛,將一片片僵硬的土地犁得春水蕩漾。與收穫前不同,被犁鏵翻得底朝天的田畈裡,很容易顯出人心的清玲。翻出來的泥土冒著肥沃的黑油,濃濃的鈍鈍的氣味十分醉人。然而,割斷金黃、掩埋青綠的土地上,總有摔碎骨頭般的創傷。那些因為休耕早早犁過的土地,既沒有麥子和油菜的幫襯,又沒有新犁的油光,雨雪風霜打在上面的疤疤點點、要爛又沒有完全爛掉的陳年水稻蔸子,全都歷歷在目。

  按田畝算,當了鎮長的段三國還是窮人。犁完了自己家的田,段三國又將銅鑼提在手上,順著河堤叫喊:「開春的田,新媳婦的臉,若是田也犁得好,插秧勝似搞皮絆(注:搞皮絆,即男女偷情)!」等不到天亮,就有人爬起來,沿著田埂去看水深水淺,順便拎起掛在每道田埂放水叫上的竹筐,看看有沒有追著春天產卵的鯽魚或者鯉魚。青蛙不分日夜地亂叫,想著要下田的人還是能準時起來。在前後差不多的時間裡,臨街的前門與鄰近田畈的後門全開了。隔著田,隔著水,就聽見掛在放水馴上的竹筐裡有魚兒在蹦跳。段三國家的竹筐裡也有魚兒在跳。「從去年下半年到今日,天門口就沒有女人生孩子,這麼多的鯽魚,給誰發奶水呀!」朦朧中近處的幾個人正在說話,有人叫起來:「我這筐裡接了好幾條鬼魚!」天色又亮了一些,原先看不太清楚的東西基本上能看清了。眼見用竹筐輕鬆捕獲的魚兒多半是紅鯽魚,早起的男女免不了有些心驚肉跳、天門口人從來不吃紅鯽魚,如果有人在西河裡見到紅鯽魚,哪怕只有一條,全鎮的人也會跟著鬧心慌。天門口人向來視紅鯽魚為鬼魚。任何一條鬼魚的出現,都會附著一個冤死的靈魂。如此多的鬼魚一齊出現,人人都能想出它們的來由。大家將竹筐倒過來,凡是紅色的,不管是鯽魚還是鯉魚,一概丟進水裡。秧田裡養不大魚,鬼魚也不例外。一旦插上秧,就得堵上放水圳,不讓水過路,也不讓水流走。秧苗封行後,留在田裡的鬼魚就會被飛長的螞蟥叮住腮幫,一點點地吸幹血,死的時候就成了普通鯽魚。

  鬼魚帶來的不快憋在男人心裡,又能變成幾分力氣。接下來就要搭田埂。男人用高起高落的挖鋤將好好的田埂挖下半邊拋進田裡,再用扒鋤從田裡大塊地扒起新鮮泥巴搭在田埂上。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挖田埂比做給女人脫褲子,也沒有哪個男人不將搭田埂看做給女人穿褲子。新鮮泥巴的柔軟順著長長的扒鋤,從田埂爬到手上,從手臂爬進心裡。往年的這個時候,圍繞田埂的話早已說開了花、沒有一個人吝嗇,大家都將自己的妻子掛在嘴邊上,一會兒說新搭的田埂比妻子的腰還圓,一會兒又說妻子的屁股沒有新搭的田埂撩人。做妻子的總是有機會聽見這樣的話。她們會佯作惱怒:「這不好那不好,為何不叫田埂給你們生兒子。」隔了一年,一樣的季節又來了,該說的話沒有人說,該笑開花的時候沒有人笑。

  將灌過水的田盤得像鏡子似的男人,終於有空坐在田頭,一手掇著一把大茶壺,一手拿著一尺多長的煙杆,看著女人們彎彎的腰,蜻蜓點水一樣將秧苗插下去。被孝衣包裹多日的女人,一點也不猶豫地將自己脫得半光。沒有了粗針大線縫成的孝衣,女人一個比一個動人,宛若蛻完最後一次皮的大蠶,屁股向上頂著了天,胸脯朝下挨著了地,中間一段被風吹得時隱時現的細腰,讓男人看清了也像沒看清。除了自己的妻子,男人還看別人的妻子。一年一度,只有這個季節,女人才不會計較男人的話。段三國家的田不多。幾天不見,他那雙胞胎女兒絲絲和線線就豐滿了許多,段三國的妻子領著她倆站在被富人家的大田大地擠得彎彎曲曲的一小塊水田裡,手裡的秧把子還沒解開,那塊水田就像要收穫了一樣,勾住遠近不同的各處男人的目光。三個女人一片花。線線不胖,卻也不瘦。金銀花一樣的腰最愛惹露水,沒有風也會晃晃悠悠。順著細腰高高翹著的屁股仿佛一朵開了瓣的桃花。絲絲不瘦,卻也不胖,身子正中那一段早早地長成了要開還沒開的牽牛花。說不上最耀眼的是哪一處,無論有意無意,它們都要攪得四周都是眼睛風,就像開在路邊的一樹月季,滿天星一一樣的許多花兒,都是為了烘托開得最高的那一朵。傍著兩個女兒,段三國的妻子越發顯得胖墩墩的,男人胖了都沒腰,何況女人。插秧的情形卻能生出新奇。只要能插秧,石滾也會變出腰來。為了插秧,段三國的妻子用石榴花另做的一副腰,渾圓而結實,怎樣看也不比絲絲和線線遜色。這麼肥大的屁股應該專生兒子,為何只生兩個女兒哩!看了個夠的男人,像喜歡牡丹一樣喜歡它。

  段三國當鎮長也就一個月時間,一向讓人看不上眼的妻子女兒,全都光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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