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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二九

  回廊邊,楊桃還在給糍粑換水。流水嘩嘩,仍舊掩不住杭九楓的動靜。杭九楓不怕雪家人聽見,大著聲音要楊桃將糍粑照顧好,回頭給獨立大隊做軍糧,一餐吃飽了,連續打三天三夜惡仗,也不覺得餓。杭九楓跨過門檻時,帶來一股冷冰冰的風。雪大奶和愛梔有些不敢認,瞅著豎在面前的一身新軍裝說不出話來。杭九楓故意將那頂縫出八隻角的帽子正了正,又將吊在屁股後面的乜子(注:乜子,一種土制手槍,每次只能發射一顆子彈)移到小肚子上。因為得意,杭九楓說起幫阿彩戒鴉片的事,說這是雪家第二次主動請他上門。阿彩毫不客氣地罵他,別一副小人相,得志就猖狂。杭九楓沒有計較阿彩,他對滿屋的人說,哪怕將來更加出息,當了更大的官,自己還是離不開狗皮和芒硝。說話時,他已經湊上來,抓起愛梔身上的雪狐皮大衣。杭九楓看得很認真,不知不覺中騰出一隻手,伸進愛梔懷裡。愛梔正想扭動身子躲開那只手,杭九楓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說,他可以從杭家的大白狗皮上取下一塊最好的皮,天衣無縫地補上去。杭九楓要愛梔脫下雪狐皮大衣,他帶回去補好了再還給她。杭九楓說,要在往日,他可以住在雪家幹這活。現在不行了,這種事只能抽空做,他的主要精力要用在為天門口的新政權出謀劃策上。

  愛梔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堅決地說:「不!」杭九楓伸出手想要硬扯。阿彩也在一邊幫忙。

  愛梔終於發作了:「你這樣子,像條癩皮狗!」

  杭九楓很失望,沒想到雪茄從武漢娶回來的妻子,也是個滿肚子大糞的臭皮囊。按照杭九楓的習慣,他不會對愛梔罵的那句癩皮狗無動於衷。有人罵他一句,他一定要回敬三句。有人說他是吃屎長大的,他一定會反過來說對方上下三代都是將鍋碗筷子擺在廁所裡。罵對罵,打對打,一報還一報,這是杭九楓的天經地義。所有人都以為杭九楓要說最難聽的話時,他卻出其不意地笑了笑。

  「我和往日不一樣,更與你們不一樣。若是心裡想罵,我會帶人為你們喊口號!」杭九楓揮動手臂強調說,「我喜歡喊口號,喊口號比罵人還痛快!」

  看著杭九楓昂首闊步地走開,雪大奶將引狼人室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這明明是阿彩的過錯,她卻怪自己老了嘴饞,如同吃了去死一樣。言語當中,連愛梔怕冷,桃花開了,還將雪狐皮大衣穿在身上都怪罪到了,就是沒有責備阿彩的意思。愛梔明白雪大奶為何這樣,她一點也不委屈。

  「像杭九楓那樣的人,今日將手伸到女人上衣裡,明日就會將手伸進女人的褲子裡,往後,再好的衣服也是小事了,不進到女人的肉裡面,他是不會罷手的。」

  阿彩聽得面紅耳赤之際,院子裡轟地傳來一聲巨響。

  楊桃突然失手,缸裡的糍粑跟著大缸一起掉下回廊,摔得粉身碎骨。雪家人都從屋裡跑出來,看著白花花的糍粑雪一樣堆在水氹裡,半天沒人做聲。放在往年,大年初一摔了碗,砸了鏡子,也不會太當真。而今日,本來想像力就比別人豐富的雪家人,免不了將對今後的擔心發洩在楊桃身上。雪大奶最先開口,她的話分量雖然不輕,卻也算不上惡毒。雪大爹也將憋在心中的意思用難聽的話說了出來。話最多的還是阿彩。她說,雪大爹剛才還說讓楊桃夜裡給他咬咬腳。照這樣子,誰還敢使喚她,說不定她比老狼還凶,一口咬下去,半隻腳掌就沒了。阿彩的話就像杭九楓想給獨立大隊的人吃了打大仗的糍粑那樣實在:以楊桃的身價,就是賣得最好,也只能賠上這些糍粑,還欠著一隻缸錢。聞訊趕來的夥計與王娘娘都想幫忙。阿彩喝住他們,只讓楊桃一個人做。她怕人多腳臭,就算糍粑撈起來了,雪大奶也不會再烤著吃。回廊邊的水氹裡全是糍粑,楊桃扶著青石條,不敢落腳。阿彩火氣更旺了,口口聲聲說,楊桃如果喜歡水氹裡的臭味,往後天天讓她喝水氹裡的水。楊桃好不容易扒出一個可以站腳的地方,剛剛撈起幾塊糍粑,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阿彩怒不可遏地問楊桃,是不是覺得水缸應該摔,糍粑應該倒進臭水氹裡,夜裡應該由她阿彩為楊桃咬咬腳。

  楊桃將一捧糍粑扔進木桶裡,哭喊著:「你們不要奈何不了冬瓜,找瓠子出氣!」

  見楊桃敢頂嘴,雪大奶心裡的火搶先冒出來:「小東西,想搞暴動,也得選准地方!」

  楊桃一發不可收,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你們怕獨立大隊,怕杭九楓,怕所有搞暴動的人!躲在家裡怕有屁用,換了我,就去投政府軍。放著現成的活路不走,躲在屋裡欺負一個當丫鬟的,這樣的日子還過得好嗎?」

  楊桃的話越說越多。雪大爹越聽臉色越青。站在水氹中間,說著想說的話的楊桃沒有料到,向來斯文有加的雪大爹,會抬起踩在青石條上的右腳,猛地踢過來。竟然踢在她毫無準備的胸口上。挨了一腳的楊桃,在水氹裡打了一個滾,又爬起來,阿彩還在罵她不該將糍粑弄碎了許多。

  雪檸總算醒悟過來。她將腳上的鞋脫掉跳進水氹,邊撿糍粑邊說:「搞暴動的人也是人,叉不是野獸,有什麼好怕的。」

  楊桃蹲在水氹裡,雙膝頂著胸口,動作遲緩地撿著糍粑,一個字也不再說。這時,去雜貨店買缸的夥計回來了。夥計將新缸放下來,想著要討好主人,氣喘吁吁地責駡街上那些幸災樂禍的人:「我討厭落井下石的人,早知道那些人的德性,就不會說家裡的缸破了,讓那些異想天開的傢伙找不到做夢的枕頭。」夥計越說越氣憤,既然那些人將一隻缸同家業興亡聯繫得那樣緊,「過兩天,我要到街上散佈,就說夜壺破了,將他們的黃粱美夢淋上一壺尿。」夥計的話被雪大爹打斷了。他厲聲斥責夥計,說落井下石一詞,用得不合時宜:「別人有沒有下石,雪家無法干涉,也不想干涉,可雪家還沒有落井,也不會落井。」雪大爹說得越凶,家裡的氣氛越是低沉。已經撿起全部糍粑的楊桃,不聲不響地拿來一塊洗碗用的絲瓜瓤,細心地將新缸擦洗乾淨,將糍粑放進去。

  做完這些後,楊桃邀上一個夥計,去小教堂附近的古井打水。正要出門,雪大爹在身後吼起來:「夏天還沒到,用白雀園的井水泡糍粑就可以!這麼早就用古井裡的水,會讓外人覺得雪家又在擺闊!」楊桃還是沒有開口。夥計解釋說,往年家裡就是這樣,趕早用古井裡的水,糍粑的味道才有保證。雪大爹脫口說道:「往年是往年,今日是今日。往年誰不嫌硝狗皮的人滿身狗屎臭,今日哩,不但人不臭,就連狗屎也香起來了。」狠話說完,雪大爹鎮靜下來,又後悔地讓楊桃他們依然照著往目的習慣去做。

  天黑後,楊桃掇上一盆熱水進了雪大爹的屋。

  雪大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被楊桃伺候得極舒服時,歪在躺椅上的雪大爹自言自語:「那一年買你時,一塊銀元就可以,為什麼我要多給八塊?是雪大奶認為你有富貴相,打算等你成人之後給我當個偏房。都是阿彩鬧的,弄得大家都沒心情考慮這事,到如今更是既無心又無力了。就看能否熬過眼前這一關。」雪大爹的眼睛閉上又睜開。日子進入險境後,他才想到男人本該有更多的享樂,說出來的話也不再是平靜如水。「昨日你在廚房裡洗澡時,我在門外看過你的身子。往日也曾有過這樣的機會,我都回避了。這一次我不想再回避了。」雪大爹緊接著長歎一聲,「你的小模樣真的長得很好,還能讓我心動。那對乳房,簡直就是兩朵要開沒開的牡丹。還有小肚子下面那團黑黑的隱私,活像我一貫畫起來得心應手的墨菊。看到你開花的樣子,我這心裡死過的那些東西又活了起來。這一陣潮氣太重,水墨上了宣紙後不聽使喚,老愛自作主張地亂跑,不適合畫畫。只要能熬過這一陣,天氣乾爽了,一定讓你脫了衣服坐在書屋,照著你的樣子重畫幾副牡丹和墨菊。」雪大爹像做夢一樣說了很多。楊桃低著頭一聲不吭。此時此刻,雪大爹又想到了茂記綢布店的王老闆。「那個王老闆,如此貪戀圓婊子,當初我還小看他,到了這個地步再想,他是代表著天下所有男人。就是說書的董先生,也不過如此。看上去董先生有些不食天門口的人間煙火,別人說他有見花謝的病,我是不信的。董重裡只是在等一個人,一旦等到合適的女人,只怕連杭家男人都會相形見絀。」雪大爹一連三次說自己可能沒機會享受楊桃。第四次說時,雪大爹開始做出糾正,說自己過於樂觀,事實上,享受楊桃的可能性早已不復存了。除了嘴巴,雪大爹身上沒有一處地方發生針對女人的動靜。雪大爹最後說:「這些話從我嘴裡說出來,原因只有一個,說這些話的人已經死了!就算有人要用我的人頭祭旗,也沒有太多的威風可長。面對一具行屍走肉,越是逞兇顯狠,越像呆頭呆腦的蛆蟲。」雪大爹似乎是在安排後事,他要楊桃早做準備,「與其白白等著傅朗西他們來打我們家的土豪,將你分給那種八輩子沒有女人理睬的男人,不如主動嫁給董先生。小東西雪檸,從梅外婆那裡學得一句話,一天到晚都在說,這個是那個的福音,那個是這個的福音。依我看,你就是董重裡的福音。我注意過,董重裡一看到你,眼睛就變得特別亮。在所有鬧暴動的人當中,他是最值得你嫁的。雪家家底還在,這時候出嫁,我還可以送一份厚禮給你。」

  自始至終都是雪大爹獨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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