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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二八

  獨立大隊逆勢而動再次勝利攻佔縣城,迅速引起一種不安的氣氛,彌漫在天門口上空。

  下街的窮人們經常湊在一起挖古,有事沒事就將話題扯到幾戶富人身上。平時,窮人對富人議論再多也是正常的。這一陣的不正常集中表現在一張張焦急的笑臉上,好像有什麼好事在等著他們。感覺越來越不踏實的雪大爹讓雪茄去小教堂探聽虛實,和顏悅色的傅朗西三次表示,沒有任何針對雪家的計劃與安排。暴動的目的是以暴制暴,像雪茄這樣手無寸鐵的讀書人,應該高枕無憂。傅朗西說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笑裡藏刀。董重裡和雪茄的關係不如傅朗西親切,他說話的表情也不如說書時豐富。面對雪茄的試探,董重裡只是反復回憶,往日來天門口,如果不是雪大爹帶頭捧場,自己能否在此地立足都很難說。從小教堂裡得來的輕鬆非常短暫,幾家自覺會有厄運的富人,暗地裡邀約著外逃了,家中只留下走不動的婦孺老人。雪大爹對此無動於衷。當年長毛軍幾十萬人馬犯境,雪家也沒離開天門口。雪大爹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殺人如麻的長毛軍更兇惡的人。幾家富人一走,雪家在天門口更顯孤立,而且他們想走也走不了了:所有離開天門口的人,都必須持有蓋著蘇維埃大印和常守義私章的路條。雪大爹仿佛仍舊沒有想走的意思,他對家裡的人說,多想快樂的事,多做快樂的事,不要自己嚇唬自己,自己為難自己。

  早上的太陽不疏不密地照在窗紙上。同所有富人家一樣,紫陽閣臨街的牆上只有閣樓上開了幾扇很小的氣窗,其餘的窗戶全都開在自己家的院子裡。以往,雪家屋裡的事情,只要不往外說,別人從來不會知道。雪家窗戶上的紙從來也不會破。可是今日,天還冷著哩,窗紙就被人故意捅破了幾個窟窿。透過這些窟窿,往日柔情似水的陽光,粗魯地晃著雪家人的眼睛。雪檸不怕這樣的陽光,但她被窗紙後面那只窺視眼睛嚇著了。雪檸的驚叫震撼著全家人的心。特別是正在枕衾之間纏綿的愛梔和雪茄,二人一躍而起,身上的羞處正好露了出來。愛梔和雪茄的睡房窗紙上也有夜裡新破的窟窿,因為懷疑被人窺視了,愛梔羞得捂著被子不敢哭出聲。雪茄氣急敗壞地站在院子裡厲聲喝問這是怎麼回事,他以為是妒火中燒的阿彩幹下這種缺德事,他剛叫了兩聲,阿彩就跑過來,委屈地說自己屋裡的窗紙也被人摳了幾個大洞。這件事很快就弄清楚了,是農會的人捅破了窗紙,他們還遵照常守義的命令,開始早晚兩次盤查所有的富人,不讓他們有串聯的機會。雪茄沒有聽從雪大爹的勸告,執意來到小教堂,沖著傅朗西和董重裡發脾氣,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惹動心火的傅朗西當場警告他,要對自己所說的話負絕對責任。

  天黑之前,紫陽閣大門上第一次被人貼上佈告:「自即日起,無論白天黑夜,下列對蘇維埃政權心懷不滿的人家一律不許反鎖大門,隨時準備接受相關檢查一」在名單上,雪家位於榜首,段三國家押後。

  太陽更加暖和了,雪家人感受不到,恐慌與恐懼導致的寒冷,讓他們總也脫不下過冬的寒衣。愛梔更是這樣,頭天夜裡說好,明天一定不再穿那雪狐皮大衣,待到第二天起床,透過窗紙上的窟窿看看外面的動靜,又不得不將櫃子打開,要雪茄幫她披上雪狐皮大衣。常守義他們認為這是「烏龜曬太陽——擺闊」,更難聽的是「睡在棺材裡搽粉——不知死活」。

  紛亂時,被雪家好飯好菜養得面如桃花的楊桃,還是每天獨自給糍粑換水。楊桃睡房的窗戶開在天井上,就算有人弄破窗紙,想要偷窺卻不是踮著腳就能做到的。愛在三伏天用栗炭火烤糍粑吃的雪大奶,不改多年的習慣,年前讓夥計打了五鬥糯米的糍粑,用一隻大缸裝著,放在背陰的回廊邊。天涼時,大缸裡泡糍粑的清水一天換一次,過了清明節,每天早晚兩次換水是必不可少的。要將糍粑一直放到夏天,必須在中午加換一次水,那水還必須是古井裡的。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糍粑不會黴變不會餿臭。楊桃被買來之前,這事是由王娘娘做。王娘娘做得很精心,她換水時要上三次水,可那糍粑仍舊有少量變壞的。楊桃來後,曾經替王娘娘幫了一陣忙,那是最熱的時候,可糍粑竟一隻黴點都沒起,泡糍粑的水中也沒有冒氣泡。總嫌王娘娘手臭的雪大奶一高興,就將這事吩咐給了楊桃。年年給糍粑換水,楊桃也習慣了。她先用瓢一瓢瓢地舀出一些水,隨後徐徐用力將水缸搬斜,讓略顯渾濁的陳水自然流走。天氣熱,她還要用乾淨抹布將糍粑上新起的涎狀東西擦拭乾淨。雪家人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楊桃給糍粑換水,如果不是心有閒暇,想看看那白如奶汁的水濺起來的樣子,誰也不會額外多加注意。

  第一遍渾水剛倒完,阿彩從雪大奶屋裡出來,站在回廊邊,讓楊桃從缸裡挑五塊糍粑交給她。楊桃乘機笑盈盈地讚美阿彩:一樣的炭火,一樣的糍耙,不知為什麼,經阿彩手烤出來的糍耙味道就是不一樣。阿彩從楊桃手裡接過糍耙,半真半假地說:「我也沒有將餿了的糍粑烤出奶香的本事,怎麼突然之間大家都說我烤的糍粑好吃?」「你是真人不露相嘛!」「但願吧,不然我在這屋的地位恐怕連丫鬟都不如!」阿彩拿了糍粑,從天井旁邊走過,先去書房裡請雪大爹和雪檸,讓他們一會兒上雪大奶屋裡吃烤糍粑。

  「沒想到一向清高的雪家,也會向這種女人低頭。」楊桃猛一回頭,不知何時,王娘娘站在自己身後了。

  「我才不吃她烤的糍粑哩,隔幾間屋就聞得見癩痢腥。」

  二人相對苦笑一下,沒有再說話。

  院子裡的水聲,讓雪檸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個月前在江邊與梅外婆告別的情景。雪檸停下手中的畫筆,要雪大爹說說天門口的白雲。雪大爹心情不好,拉上雪檸,走到院子裡,信口開河地說,白雲是糍粑變的。雪檸不高興雪大爹用白雲開玩笑,搶前行走時,不小心撞上楊桃豐滿的屁股。楊桃若無其事地扶著傾斜的大缸,一臉笑容地提醒雪檸,這一帶潮氣重,小心腳下打滑。雪大爹已經走過去了,楊桃還在背後說,雪家這些年來總是好運當頭,三伏天的糍粑都不會餿,別人家就沒有這樣的福氣,過不了清明節,糍粑就會冒酸氣。

  當時一聲不吭地雪大爹後來說:「夜裡讓楊桃給我咬咬腳。」

  「早該這樣,咬咬腳尖,揉揉老寒腿,人會長壽許多。」

  雪大爹讓雪大奶挑出一塊烤好的糍粑,拿著回書房了。

  坐在愛梔身邊的雪茄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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