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六一


  天亮之前,傅朗西也進到城內。他親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茂記綢布店的牆壁上。告示重申前次攻佔縣城時的聲明:獨立大隊只打與蘇維埃為敵的人,寧可餓肚皮也不搶奪他人財物一白紙黑字的告示在獨立大隊內部引起的震盪,遠遠大於對城內民眾的影響。告示上保證的是不擾民,在獨立大隊內部,傅朗西的命令是不許擾民。無論是富得流油的商號店鋪,還是壞得透頂的貪官污吏,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動他們一指頭。杭九楓為此與董重裡吵了一架,但他沒有與傅朗西爭吵。他用一種正告的口吻說,傅朗西也好,董重裡也好,都不如他瞭解天門口的民眾,真如佈告保證的那樣去做,暴動勝利之日,就是革命失敗之時。第二天早上,傅朗西還在睡覺,指揮獨立大隊出操的杭天甲闖進來向他報告,隊裡只剩下五十多人了。獨立大隊在縣城呆了兩天,逃走的政府軍還沒開始反攻,傅朗西就下令撤兵。這期間只有十來個新人報名參加獨立大隊。開拔之際,杭天甲代表傅朗西宣佈,不想繼續幹下去的人可以自願離開。新加入的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站了出來,與他們站到一起的還有幾個老兵。傅朗西神情悲哀地看著他們放下武器,隱身于佈滿各式店鋪的街道。董重裡沒有悲哀,臉上甚至還顯出高興的跡象。他將目光轉向餘下的四十幾個人,連續三次追問是否還有人想走,不管什麼原因,只要不想在獨立大隊呆下去,儘管拍屁股走人。這是兩廂情願的事,走了的人,可以過他想過的好日子。董重裡還指名道姓地說,包括杭九楓、杭天甲和常守義,只要想走,絕沒有人刁難他們。那些懷著與遠大理想格格不入目的的人都走了,反而是天大的好事,剩下的人可以確保獨立大隊不再像野豬隊的變種,不再是烏合之眾。董重裡沒有得到他要的回答。杭九楓當眾說,他是有理想的人,要將理想進行到底。杭九楓說的理想,就是杭家人的一副牛脾氣。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哪天獨立大隊被政府軍打得只剩下一個人,這個人一定是他。

  獨立大隊出城時,兩天前鑽陰溝時粘在身上的黑水和臭泥,還在隊伍中閃爍著。杭九楓不在隊伍裡。與杭九楓一道消失的還有另外幾個人。出城不到半裡,坐在黑布抬椅上的傅朗西就讓士氣低落的隊伍停下來。杭天甲不理解傅朗西的指揮,在這種進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地方,一旦遭到政府軍的偷襲,真是插翅難逃。催了幾次傅朗西還是不著急,直到杭九楓帶著幾個人匆匆追上來,隊伍才繼續趕路。一路上馬不停蹄,董重裡在左,杭天甲在右,聽著傅朗西說:既然攻克縣城也不能讓獨立大隊的士氣振作起來,就得想別的辦法。杭九楓晚一個小時出城,是他的指示。城裡的那些有錢人,總是陽奉陰違,明明白白地籌措經費,他們一個比一個會叫窮。上次打下縣城只籌到幾百塊銀元,這次更慘,舌頭說起泡了,籌的錢也沒到一百。傅朗西將杭九楓重重誇獎一通:才兩個時辰,就弄回五千塊銀元。傅朗西只說了這些,有關茂記綢布店王老闆的胳膊被扭斷等情況,都是杭九楓自己說出來的。

  爬上軍師嶺,傅朗西給獨立大隊的每個人發了十塊銀元。四十多個人手拿銀元,舉在空中,翻山越嶺而來的風吹在上面,宛若一派歡歌。杭天甲說,如果能發一百塊銀元,就等於打下省城了。杭九楓不稀罕手裡的十塊銀元,他看重的是重新回到隊伍中的那股不可阻擋的歡樂。

  趁著休整,傅朗西召集董重裡等人開了一整夜會。

  杭九楓硬征強籌五千塊銀元的效果,最大限度地印證了常守義的主張:「要儘快讓民眾嘗到暴動的好處與甜頭,落實動員民眾暴動時的諾言,真打土豪,真分田地。」

  常守義一個時期以來的表現,讓董重裡再也不能說他是投機分子。董重裡只能用歐洲列強做例子,解釋暴力革命並不是要在所有方面一律使用暴力,暴動成功,建立政權了,就應當將暴力放置一旁,以懷柔之策團結大眾。董重裡說:「雪家幾代人經營綢布店,精通各種絲綢麻布的生意經,什麼樣的年成賣什麼樣的布,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布最實惠,其中經驗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學到手的,如果將雪家當做土豪打掉了,天門口人就有可能買不到合適的布料,穿不著價廉物美的衣服,從長遠來看,反而要吃虧蝕財。」董重裡的本意是先人為主,將話說在前面,真要打土豪,也不至於在雪家頭上動土。

  春風得意的常守義屁股蹺得比天還高,他向傅朗西建議:「要打土豪就得先打雪家,以雪家的地位,哪怕只動雪老爹的一個指頭,也比把開飯店的麥香綁在柱子上點天燭更能獲得人心。」

  傅朗西立刻指著常守義的鼻子斥責他信口開河:「麥香只是做個小本生意,怎麼可以用她來與雪家做比較!」

  山上的風越來越大,獨立大隊又出發了。傅朗西卻站在路邊發呆。

  董重裡說:「走吧,再不走,你又要咳嗽了!」

  傅朗西說:「革命一詞是誰發明的,竟然如此深刻!」

  董重裡敏銳地問:「你心裡有犯難的想法了?」

  傅朗西閃爍其詞:「我在想梅老先生,就是雪大爹的親家,被人殺害的深奧之處!」

  董重裡說:「敲山震虎,殺雞嚇猴。還可以用杭九楓的哲學:讓女人最傷心的辦法,是男人打自己的卵子!」

  董重裡心裡還有一個想說的詞沒有對傅朗西說,苦心經營多年才搞成這場暴動,競讓自己如此失望。董重裡將失望二字緊咬在臼牙上。傅朗西臉色潮紅,有寒風凍深了的因素,也有肺上毛病加重的因素,最主要的還是他心裡有了新的決定。這項決定的重要性讓傅朗西無法控制內心的激情。

  董重裡越來越瞭解傅朗西,他默默對自己說了一句:

  「雪家的好日子到頭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董重裡一直在想,說書中的驚堂鼓並不難學,但它卻是說書人代代相傳的絕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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