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聖天門口 | 上頁 下頁
六〇


  根據馬鷂子的情報,獨立大隊的人馬都在河灘上。驕橫的政府軍以為鬧暴動的天門口人已經嚇破了膽,癱在家裡,任由他們砍頭剁頸。沒有想到,敢死隊隊長的杭九楓居然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將天門口佈置成一座陷阱。對政府軍的殺戮是杭九楓最先動手的。西河裡槍聲初起,杭大爹將束手無策的董重裡甩開,將螞蟻爬進熱鍋一樣的杭九楓臭駡了一頓。見慣了血風腥雨的杭大爹,適時地教導杭九楓:「對付仇人的最好辦法就是與他們對殺!他們不是用柯刀殺了你二父嗎?為什麼不取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哩!」這些話是一杯聞著就能讓人熱血沸騰的烈酒,給了杭九楓巨大的膽量。他將常守義等骨幹叫到一起,說出要與政府軍對殺的話時,他的兩眼射出綠色的光。暗暗稱奇的杭大爹忍不住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能放綠光,自家的四個兒子已經夠狠了,他們的眼睛還不能放綠光。杭大爹點著名說杭九楓:「你的眼睛綠了!」杭九楓說:「這是恨的,杭家的死對頭來了!」眼睛裡冒著綠光的杭九楓帶上二十幾個骨幹,拿著柯刀藏到臨街的窗戶後面。眼看著政府軍的尖兵們平端著槍,順著小街緩緩走近了,杭九楓一聲不吭地從窗戶裡伸出柯刀用力往前一推,脆響之下,一顆戴著軍帽的人頭在小街上打了幾個滾,撲通一聲掉進小溪裡。十來個尖兵中,只有一半的人逃了回去,剩下的或是胸口中了從貓狗進出的門洞裡捅出來的柯刀,或是被從閣樓小窗裡降下來的柯刀勾住了某處要害。遭受暗算的政府軍主力隨後發動了兩次進攻都被打退,因為他們無法對付不知會從哪個方向出現的柯刀。進攻被打退後,政府軍想要放火燒房子,但富人們紛紛從自家的閣樓裡探出頭來大叫,不讓政府軍採取這種玉石俱焚的辦法。政府軍只好強攻。馬鷂子掇著一挺機槍,對著小街右邊有可能冒出利器的地方一路掃射,小街左邊交給了另一個機槍手。兩挺機槍在前面開路,柯刀威力全無。小心翼翼的政府軍到了小教堂門前,剛剛喊著要全鎮的人都出來時,杭大爹從鐘樓上扔下來幾罐炮藥。

  巨響之下,七零八落的政府軍倉皇逃到小街外面。被炮藥炸得頭昏眼花的馬鷂子,藏在最靠近街口的那棵木梓樹後,大聲罵著杭大爹。馬鷂子說,杭大爹就算是暗地裡當土匪也不該同政府作對。杭大爹也不客氣地大罵馬鷂子。通過馬鷂子兩面三刀,白天做人,夜裡做鬼的行為,杭大爹更加認定自家老二是死于馬鷂子之手。杭大爹只佩服那種當面鑼,對面鼓的人,假如老二死得明明白白,哪怕是枉殺,這麼長時間下來,他也會認了,畢竟馬鷂子與杭家往日無冤無仇。可惜馬鷂子用黑手走錯一步棋,硬要與杭家做對頭。馬鷂子只說了一句,這是天大的枉冤,就被常守義的話打斷了。常守義有一隻喇叭筒,他用力喊出來的話被喇叭筒放大後,藏在裡面的心虛就被掩飾了。常守義極力喊著為死去的革命兄弟報仇,政府軍的子彈擊中了喇叭筒也不能讓他閉嘴。

  這番舌戰尚未停歇,杭天甲領著獨立大隊的殘部回到西河左岸,與政府軍背水一戰。配合著獨立大隊的衝鋒,扛在杭家老三老四肩上的鐵沙炮一連放了十幾炮。武器精良的政府軍不想再死人,丟下十幾具屍體,一路退回縣城。

  獨立大隊一共死了四十五個人,輕傷重傷加在一起有二十幾個。政府軍的死傷人數大致差不多。天門口公祭獨立大隊陣亡者大會舉行之前,匆匆趕回來的傅朗西一踏上傍著西河的大路,就看見路邊的大樹上掛著一排戴著政府軍軍帽的人頭。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人頭上爬滿過冬的蒼蠅。被太陽曬醒的蒼蠅格外黑,像是穿著一身孝衣。董重裡捂著鼻子沖傅朗西發脾氣說,常守義和杭天甲根本不聽他的話,他們認為傅朗西一定會支持他們這樣做,這都是傅朗西的慫恿造成的惡果。河谷裡的風迎面吹來,地上隨處可見一攤攤嚴峻的血,傅朗西喉嚨裡癢得厲害,隨時隨地會咳嗽起來。傅朗西要董重裡對這些純樸感情的人多些理解,活生生的戰友死了那麼多,轟轟烈烈的暴動被打得冷火青煙,他們對敵人的仇恨自然會沉重許多。見傅朗西又要咳嗽了,董重裡不再多說,只是強調,老想著報仇和報復的人,成不了革命者。傅朗西從隨行的警衛班裡叫出兩個士兵,加上正在附近轉悠的段三國,三個人將人頭取下來就地掩埋,還給每個人頭立了座墳頭。

  公祭大會開得冷冷清清。董重裡朗讀公祭詞時,連同獨立大隊的人,到場的人總共不到二百。從上街到下街,私下裡人們說,馬鷂子在天門口安下了密探,不管哪一天,誰放的屁只響不臭,誰放的屁只臭不響,誰放的屁又響又臭,馬鷂子都會一清二楚。面對一系列由失敗導致的後果,傅朗西決定,哪怕冒險也要再次攻打縣城。杭天甲首先為這個決定叫好,他用山上的野豬打比方,沒受傷的野豬還好對付,一旦它被打得半死不活,打野豬的人心勁松下來,被絕境中的野豬殺了回馬槍,可就慘了。杭天甲說他身上的力氣越來越足,杭九楓也說他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傅朗西的決定一傳達下去,獨立大隊的人也都興奮地說他們正愁有力氣沒地方使。

  為了防範政府軍的密探,獨立大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的旗號說是去金寨一帶與那裡的暴動隊伍會合。順著西河往上走到鬼魚潭附近,分散上了三隻簰,頭上頂著油布,順水直奔縣城而去。簰在西河裡走了兩天兩夜,有人問起,簰公佬們一律說是運茯苓。越往下游走,河面越寬,水也越深,有空歇下來,觶公佬們便讓董重裡隔著油布小聲說書。如果喝了酒,簰公佬們就會念叨,他們是擔心獨立大隊寡不敵眾,連累董重裡也要吃政府軍的虧,才答應幫助獨立大隊的。第三天黃昏,結伴而行的三隻簰終於停在離縣城不到兩裡遠的兩河口。靠著簰公佬的指引,獨立大隊悄悄靠近通往城內的一條陰溝。簰公佬們不樂意接受傅朗西的感謝,他們不喜歡暴動。因為痛惜董重裡,他們願意出兩個人幫助獨立大隊。董重裡當然不會答應留在觶上,他對簰公佬們說,自己心裡也有一種和他們對說書的癡迷一樣的理想。

  董重裡沒有留在簰上,留在簰上的是傅朗西。四月份下半夜的陰溝水對一個正在咳嗽的男人,哪怕他意志堅強,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與傅朗西做伴的還有鐵沙炮。因為沒有可以包住它的大張蠟紙,獨立大隊無法通過陰溝把它帶進城裡。雞叫兩遍後,杭九楓和杭天甲帶頭脫光衣服,捏著鼻子從水底鑽過城牆,潛入城裡。除了妓院裡還有男男女女的歡笑聲,大街小巷處處靜若無人。董重裡帶著幾個人悄悄摸到城門邊,順利地繳了幾個正在打瞌睡的哨兵的槍。主力則由杭天甲和杭九楓帶著直奔政府軍的營房。槍響之後,董重裡便打開城門,還故意放了把火,模仿政府軍慌慌張張地大聲叫喊,謊稱工農紅軍第三十三師主力來了,再不逃命就來不及了。獨立大隊連槍帶銃只有四十幾件,與政府軍硬打,肯定要吃大虧。杭天甲帶人只攻東面、北面和南面,驚惶失措的政府軍果真順著西邊的缺口逃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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